晨风卷着余烬飘进半开的窗棂，几片焦黑的菌丝落在药炉旁。林清瑶正用银针挑起最后一丝蛊毒，见沈父呼吸渐稳，才将灸艾轻轻按灭。沈父枯瘦的手腕搭在柏木榻边，三足青铜药炉咕嘟作响，混着蛇莓与菖蒲的苦香在纱幔间游走，将窗棂缝隙渗入的焦糊味冲淡几分。沈知夏悄声踏入厢房，“你袖口沾着火星子。“林清瑶头也不抬地用蒲扇扇着药炉，紫砂锅嘴喷出的白雾裹着柏木苦香。“外头闹成这样，你倒沉得住气。“林清瑶头也不抬，指尖弹了弹锅盖，“西院烧了三成，东院地窖的菌种可还安好？““东窖三十六口柏木菌缸提前挪到地窖，烧的全是掺了雄黄的陈年酱渣。“沈知夏走到父亲床前。“余毒未清，但脉象已稳。“林清瑶舀起一勺药汤试温，“倒是你，脸色比老爷子还差三分。“
前院突然传来嘈杂人声，十几个商铺掌柜挤在影壁前，锦缎衣袖沾满黑灰。陈伯想拦都没拦住，绸缎庄王掌柜捏着烧焦的账本残页：“东家，醉八仙的订单可还作数？东街酒楼催着要货，说再不送就要撕契书啊！“粮铺李老板跺脚道：“这把火烧的，咱们囤的黄豆可毁了大半啊！“
沈知夏抬手压下喧哗，指向东院方向：“请各位跟我来。”沈知夏带着掌柜们来到东院：“诸位请看——“她突然掀开青布，露出窖口完好无损的青铜缸，“西院烧的不过是陈年旧酿，真正的柏香醉和醉八仙已入地窖封坛。“盐铺孙掌柜凑近嗅了嗅缸沿菌丝，突然瞪大眼：“这...这是永昌六年的老菌种？““没错，要说一点没损失是假的，但是还供得起货。倒是王掌柜...陈伯，把账本拿过来。”陈伯递上账本，沈知夏反手甩开账册，“王掌柜，您上月挪用的三百两雪花银——““轰！“地窖方向突然传来闷响，惊的众人打了个哆嗦。沈知夏面不改色地将账本重重合上：“换成买雄黄粉的银子，倒比喂赵家盐船实在。“她忽然抬高声量，“三日后照常出货，延误的订单赔双倍定金！“掌柜们见此也不再多说，毕竟菌种还在且也亲眼看到了存货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就都交换着眼色离开了。
沈知夏看了一眼父亲厢房，转头回了书房。陈伯端着茶水进来：“东院地窖的菌丝开始结霜了，怕赶不上再新酿。““霜色越重，柏木香越醇。“沈知夏蘸墨圈住“初五“二字。
日头西斜时，沈知夏正对着账册勾画损失。窗棂忽地轻响，萧云谏斜倚在雕花木框上手里把玩着半截焦木，玄色衣摆沾着些许骊山红土：“沈姑娘讨债的架势，比玄甲军清点战利品还凶。“他屈指弹过烧焦的窗格，“不过看这光景，倒像是我该找你索赔？““来得挺快，说正事。“沈知夏合上账册，“秦相这把火，是为拓跋烈还是为顾将军的断枪？“萧云谏眼色骤冷，从怀中抽出密函：“永昌帝今晨当朝斥责秦相，说他举荐的漕运使把官盐喂了南诏战马。“他指尖划过“后宫“二字，“更麻烦的是，可能还和后宫有关，秦相往贵妃处送了密信。“
沈知夏刚要开口，“嘘——“萧云谏突然捂住她嘴，掌心剑茧擦过她唇畔。院外骤然响起兵器碰撞声，“哪来的宵小！“林清瑶的银针擦着陆怀舟耳际钉入槐树。陆怀舟反手抽出玄铁剑，剑锋堪堪停在林清瑶喉前三寸：“姑娘莫惊，陆某只是奉命探查火场。”“只是来探路的？“林清瑶冷笑，袖中滑出三枚蛊虫，“从火场灰烬摸到老爷子榻前？玄甲军的规矩是趴房梁听人梦话？“萧云谏推窗纵身而出，用折扇压住他刀刃：“自己人。““谁跟你们这些梁上君子是自己人？“林清瑶刚要动手把袖中蛊虫扔过去被沈知夏劝住：“清瑶住手！”沈知夏抱臂倚着廊柱，目光扫过陆怀舟靴底未擦净的焦灰和酱渍：“萧公子若要探虚实，不妨直说——何必糟蹋我半缸酱？“萧云谏忽然轻笑，从袖中抖出银票按在烧焦的窗台上：“十倍赔偿，换沈老板带我看样东西。“他指尖点了点东院地窖，“比如......沈家的柏木菌？“
沈知夏垂眸扫过银票，忽而轻笑：沈知夏轻抚过窗棂裂缝里新长的柏木菌，忽然轻笑：“看柏木菌何须十倍银票？萧公子随我来，西东院七十二口缸，任君挑选。”她广袖轻拂，焦灰从窗棂簌簌而落，“只是这寻常菌丝，怕是入不了镇北将军的眼。““沈姑娘说笑了。“萧云谏收起折扇，“我要看的，是浸着三百年铁锈的柏木菌。“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沈知夏，“比如......藏着太祖兵符的那缸？“沈知夏瞳孔微缩，“萧公子这般心急，倒像要偷太祖兵符的贼。也罢，且随我来。“转身时裙摆扫过青砖缝里新长的菌丝，荧绿脉络在暮色中蜿蜒如蛇。陆怀舟刚要抬脚跟上，“哎——“林清瑶的银针贴着陆怀舟耳际钉入墙缝，“这位军爷，您当是逛庙会呢？“她倚着焦黑的廊柱，指尖转着药杵轻笑，“酱窖地滑，不如留在此处，我这新制的'噬骨蛊'正缺试药人，陪本姑娘试试药材？“陆怀舟剑眉倒竖正要发作，却见萧云谏摆了摆手：“既是林姑娘盛情，你便在此候着。“陆怀舟喉结滚动，终是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人身影没入地窖阴影。
窖口石阶覆着青苔湿滑如蛇腹，沈知夏提着的羊角灯扫过两侧陶缸，酱瓮沉默如碑林，瓮身爬满荧绿菌丝。萧云谏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菌丝，腐木与铁锈的气味在潮湿空气中发酵，隐约夹杂着西域冰片的冷香。“沈家这窖，倒比玄甲军武库更像个兵阵。““萧三公子谬赞。“沈知夏灯影一晃，照见地窖深处五口玄黑陶瓮。地窖尽头，五口玄铁缸静静矗立。忽明忽暗间，萧云谏看到缸身浮雕着不同字体的“沈“字——篆书如龙盘柱，隶书似碑刻痕，草书狂若惊鸿，楷书端方似印，最末那口是西域梵文扭成的“沈“形。
“公子要看的，可是这种带青铜味的菌？“沈知夏停在刻着那口篆字瓮前，指尖轻弹缸身。嗡鸣声里混着金铁相击之音，她扯开瓮顶盖子，千年柏木香轰然炸开，瓮中青铜碎屑与菌丝纠缠成饕餮纹路，“但此刻启封，无异于将太祖兵符扔进秦相的火油坛。“萧云谏萧云谏扳指擦过瓮沿：“我要看的是太祖亲封在骊山柏木里的饕餮兵符，不是腌在酱缸里的青铜渣。“
“现在启封，明日秦相的死士就会踏平沈家。你当真要此时取出，让永昌帝用它再酿一场军粮案？““沈姑娘要等什么时机？是要等秦相头颅悬在城门，才肯启封？“
“如今启缸，不过是给永昌帝添件玩物。等顾行将军的冤魂洗雪，等圣上明白兵符不是龙椅的垫脚石，而是悬在权臣头上的剑。这钥匙，总要插进对的锁眼。”萧云谏轻笑：“沈老板这是要拿本帅当开锁匠？““是锁是刀，全看公子怎么用。“萧云谏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低笑，腰间挂着的青鸾玉隐隐发散着温润的光：“好，待骊山柏木长进金銮殿的梁柱，萧某定陪姑娘亲手启封这瓮。“他忽然贴近她耳畔，呼吸扫过菌丝荧辉，“只是不知到那时，该称你沈老板，还是......“地窖外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林清瑶的冷笑穿透石壁：“军爷要是再乱动，这蛊虫可要钻耳朵了！“
两人踏出地窖时，正撞见陆怀舟被按在酱缸旁仰头灌下青瓷碗里的墨绿药汁。他整张脸皱得像酱缸里腌了三年的苦瓜，喉结滚动间呛出两声闷咳。“看来林姑娘的待客之道越发精进了。“萧云谏抱臂倚着焦木柱，“陆副将这脸色，倒比喝了十坛断肠醉还精彩。“沈知夏掩唇轻笑：“清瑶的'补药'连骊山柏木都能放倒三丈，陆副将好口福。“
萧云谏屈弹落袖口灰烬，眉峰微挑：“再补下去，玄甲军怕是要少个能扛连弩的。“他靴尖踢起块碎石，精准打翻桌上的第八个药罐，“走了。“
“军爷急什么？才试了七种呢！“林清瑶反手将蛊盅扣在石桌，琉璃盏里蠕动的蚕蛊突然僵直。她甩手抛给陆怀舟一枚赤红药丸，“便宜你了，这是解噬骨蛊的——含在舌底，别咬碎了窜鼻血。“
陆怀舟接过药丸时指尖微颤，面皮涨得紫红：“末将......谢过林姑娘。“他梗着脖子咽下解药，脖颈青筋暴起如老藤。
萧云谏拎起陆怀舟后领转身就走，蟒纹靴碾过满地碎陶：“明日送十坛蛇莓酒给林姑娘试蛊。“暮色将他身影拉得老长，沈知夏瞥见他腰间青鸾玉掠过陆怀舟苦瓜似的脸，玉佩与玄甲碰撞的声响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哎！说好的试完十种......“林清瑶追出两步，药杵在暮色中划出碧色弧光。回应她的是陆怀舟呛着药味的闷咳，以及渐远的脚步声。
沈知夏望着两人没入酱坊残垣的背影，当最后一缕天光坠入地窖深处时，她忽然轻笑：“林大夫这补药里怕是掺了三钱蛇莓汁罢？““何止，“林清瑶转着空了的蛊盅冷笑，“我还给他加了半钱见月欢——保管他今夜梦里都是柏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