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初春三月。
迤逦的时光如烟似幻,飘荡在梦里的人一晌贪欢。遥远的北京城像一副作古的卷轴,撑开后的每一寸色彩都鲜活缱绻,紫禁城一角在画卷最深处隐现,红墙绿柳,宫阙宝殿。
城西外到处都是榴花院落、细柳亭轩、求友之莺与引雏之燕。那一树的梨花雨惊艳了天上人间,树下的少年少女,娇羞着脸,顾盼无言。
当、当、当~更响五声,惊残了一出好梦。
静芸倏地坐起,瞳孔睁大却又渐趋清明,眸光所到是幽暗的草泥墙,手下是冰凉的席子。忽袭来一阵寒风,她侧身望去,窗上钉着的木板挡不住飔飔寒风,透过缝隙她看到天空迷雾沉沉,世界已氤氲成灰白,像是个巨大的牢笼让人挣脱不开,摆脱不去。那打更人走过,只留下踏踏踏的回响……
一片、两片、三篇……有东西打在她脸上,茫然地捏下一颗,到眼前只剩下一滴水痕,雪下了两天还没有停。
“气序清和凉,杏花烟雨浓”京城便该是如梦境般的盛景吧,多么诗情画意,却与这座城没一丝相关,这里不是京城,没有那些才子佳人、朱墙黛瓦,这里是“永世不得入关”的宁古塔,只有如蒙鸿初开般的寒冷和荒凉!
诗残莫续,梦好难留,她不再是那个华冠京师的静芸郡主。发配到宁古塔后没有身份尊卑、满汉之别,她们只有一个代号——流奴。
发配到宁古塔的流奴自然不是来享福,三年前刚到这里时官府为他们分配了田地和农具,但每年的税粮极高,他们一家习惯了养尊处优,税粮都交不整齐,更别说温饱。
宁古塔虽处苦寒,但毕竟是大清朝龙兴之地,又临近边疆,皇上看重此地的发展,便时常修桥建路,增强防御工事。而这些流奴也是主要劳动力。
这里的日子简单原始,每天都有执勤的老兵打梆子敲锣,叫着不愿醒来的流奴,开始繁忙的一天。开始时,静芸想如果真能一睡不起或许也是种幸运,时间久了,她也便释然,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
雪没日没夜下了两天,而传闻京城的贵人不日便到,官府让每户流奴家中出一名男丁来清扫积雪,以迎接贵人。静芸家只有一个成年男丁,但她哥腿受了伤,便只得由她和嫂嫂李氏去充了人数。
她披上兹着棉絮的袄子,又把棉花往里面掖了掖,隔壁传来一声咳嗽,她知道哥哥已经醒了,便放慢脚步,收拾着挂在门口的一件蓑衣,这蓑衣又重又长,盖在身上就如同顶了千斤。她以前皮肤娇嫩,衣服只穿上等的杭丝,可如今的她,却时刻贪恋着这件蓑衣的温暖。
屋内的人似乎踟蹰了好久才嗫嚅着开口:“都怪我拖累你们了。”
李氏也穿戴整齐,一边出来一边说:“这是什么话,你那身体又比我们强上多少,非冻死在外面,让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苦么!”
男人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多说什么,静萱明白哥哥的苦楚,柔声安慰道:“哥哥别担心,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什么活都能干。”
想起什么,她又叮嘱:“允格这两日着了凉,我昨日带了些药渣回来,你记得熬一熬,你们俩都喝些。”
“嗳”里面的人轻轻应了声。
出了屋子,凛冽的北风便呼啸着迎面而来,直往人的脖子里钻去,静芸打了个哆嗦,向前望去,密密麻麻,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半分微笑,这个大地吞并了一切欢声笑语,剩下的唯有沉默。
李氏怔怔地道:“也不知来的是京城里哪家的贵人。”
静芸知道李氏的心思,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倒不知,不过听说是来巡查并收取今年贡参的。”
李氏本是江浙都转盐运使司的女儿,嫁入提督府几年便蒙此大祸,起初她还有些盼头,总盼着父母双亲能托关系接她回去。可三年前那场雷霆之怒,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盐运使司一家又怎敢触犯龙威,私自接回流放到宁古塔的重犯!
那时阿玛突然被皇帝定罪,罪名是勾结阿济格造反,这是诛九族的重罪。若不是太皇太后念与早逝的静芸额娘有过私交,恐怕她们也早就身首异处,说不定已化作尘埃,那也未尝不好,何苦来这边陲远地半死不活、没有希望地活着。
城门外早已经堆了好些人,有士兵大声道:“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京城里来收取去岁贡参的贵人今日便到,让大雪堵了贵人的路可不好,贵人到前务必要将这路上积雪清理干净。”
流奴们便各自领取工具,卖力干起活来。
静芸踩在雪上,雪嘎吱嘎吱作响,她想起在京城时每岁冬季额娘便会带着她和宝娥、允济去城外的庄子玩上半月,允济领着一堆小子们搭箭猎兔,宝娥便在院子里踩着雪乱跑。
宝娥喜欢踩在雪上,听脚下传出嘎吱嘎吱的雪响,便会咯咯笑不停,偶尔摔了一跤,身边的婢女忙把她扶起,那丫头也不哭,冲她叫两声姑姑,又咯咯咯笑起来,惹得她也忍不住发笑。
那么淘气可爱的允济与宝娥却全都不在了,允济没受住路上的颠沛流离,上路不到三月便得病死了,而宝娥倒是挨到了宁古塔,可第一场大雪太冷了,大人们都九死一生。一家人,最后却只剩了她、阿拜哥哥、嫂嫂和允格。
允济是阿玛最小的孩子,而宝娥是阿拜哥与李氏的长女,两人从小便被当做宝贝一样宠爱着。
静芸眼里转了几滴泪,看看旁边的李氏,又生生咽了回去。
李氏本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三年的流放生涯,她饱尝了生活之苦、丧女之痛,看她鬓间的白发与肩膀处的补丁,静芸的泪水还是没能忍住。
这样持续了半天光景,前方的士兵传来命令,原来是京城的贵人终于到了,所有人都要在路边跪拜行礼。
膝盖下是冰冷的雪地,静芸跪下便打了两个寒颤,天虽然冷的像铁,但半天活后还是出了汗,汗水此刻慢慢变凉,紧紧贴着身子。
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才听见咚咚咚的马蹄声,那队人马渐渐到了眼前。静芸跪在人后,远远望了一眼,那人内着官服,外面是厚重的披风,对督察府吏的小心陪同漫不经心,只是高居着头目视前方。
看到那熟悉的侧脸时她心中一颤,一股苦涩从心底深处荡漾开来,深入骨髓……
她仰着头忘记低下,只一瞬不瞬地随着他的马匹移动,有士兵看了过来,到她面前喝斥:“大胆流奴,还不快低下头。”
说完用带鞘的刀拍在她背上,她踉跄趴下,又立刻跪好,将身子伏到最低。
许是这边的情况惊动了马上的人,他一双锐利的眼睛望来,又立即离去。
大队人马很快便进了城,静芸望着消失的队伍出神,李氏也伏起身子,她带着浓浓的恨意:“京城来的贵人是明安,是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