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渗进城中村握手楼的每道砖缝，项宇蹲在铁皮棚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密的坑洞。手机屏幕亮着银行APP界面，数字“2，013，657.42“在阴雨天显得格外刺眼。
“老项！“项辉背着书包冲进雨幕，校服裤脚溅满泥点，“班主任说下周开最后一次家长会......“少年突然噤声，目光扫过父亲手机界面，“你又看股票？“
项宇迅速锁屏：“在看天气预报。“他注意到儿子校服背后用涂改液画的倒计时数字“28“，已经被雨水晕染成模糊的泪痕。楼上传来林秀珍的咳嗽声，混着破壁机碾碎中药的轰鸣，像台老旧的混凝土搅拌机。
手机突然震动，王浩的微信头像在雨中闪烁：“老项，真不再考虑考虑？“项宇把手机塞回裤兜，塑料椅面上的积水浸透工装裤。三天前这位前同事开着新提的奔驰停在巷口，车载香水味盖过了隔壁麻辣烫的油烟气。
“宇哥！“穿碎花裙的姑娘踩着水洼跑来，胸前“XX房产“的工牌晃得人眼花，“您考虑得怎么样？滨江那套学区房今天最后......“
“暂时不需要。“项宇起身时铁皮棚发出呻吟，雨水顺着接缝流进脖颈。中介姑娘的笑容僵在粉底裂开的细纹里，转身时高跟鞋踩碎了水洼中的“浙大翰林苑“传单。
项辉突然拽住父亲衣袖：“老项，我这次一定。“
雨水在两人之间织成密网。项宇看见儿子攥着的理综卷子，分数栏的“638“被指甲掐出深痕。上周三模成绩公布那夜，他听见少年用美工刀在承重墙上刻字，声响与二十年前自己在工地验收钢筋时的动静如出一辙。
“先进屋。“项宇拎起滴水的安全帽，帽檐夹层露出半截《一级注册结构考试大纲》。林秀珍正在用电磁炉熬中药，砂锅里的当归黄芪翻滚着，蒸汽在镜面橱柜上画出歪斜的等高线。
项大海的假肢撞击声从里屋传来：“老子还没死呢！“老人最近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像他当年在工地验收时反复敲打混凝土试块。项宇掀开泛黄的病历本，最新检查报告上的“肝硬化“三个字，比任何结构裂缝都触目惊心。
手机银行突然弹出通知：活期理财今日到账4273.56元。项宇盯着这笔钱，想起二十天前在证券营业部的情景——客户经理的香水味和王浩车里的如出一辙。“您这笔资金如果做信托......“
“爸！“项辉突然撞开门，“奶奶的摊位被掀了！“
菜市场的泥水漫过脚踝时，项宇看见母亲正蹲在积水里捡拾散落的萝卜。林秀珍的蓝布围裙浸成深色，印着“主赐平安“的搪瓷杯滚落在排水沟旁，杯口的豁口像张扭曲的嘴。
“说了月底搬，非要拖！“穿制服的拆迁队员踢开半颗白菜。项宇扶起歪斜的遮阳伞，伞骨断裂处露出锈蚀的钢筋——和上周工地报废的那批建材一模一样。
项辉突然冲过去捡起摔碎的圣母像：“你们凭什么......“
“辉仔！“林秀珍死死拽住孙子，塑料雨衣在撕扯中裂开。项宇摸到裤兜里的小刀，刀刃的凉意让他想起监理老王藏在安全帽里的甩棍。雨水顺着安全帽带子流进衣领，200万的数字在脑海中剧烈晃动。
手机突然响起《大悲咒》铃声，项宇接通瞬间听见王浩的嗤笑：“看见菜市场直播了？你账户里的钱够买十个摊位......“
“我在忙。“项宇挂断电话，发现拆迁队员胸前的执法记录仪闪着红光。他弯腰捡起浸湿的《圣经》，内页的“爱是恒久忍耐“正泡在漂着菜叶的污水里。
暴雨将售楼处的玻璃幕墙冲刷成泪眼模糊的模样。项宇盯着沙盘里精致的浙大翰林苑模型，置业顾问的香奈儿香水混着甲醛味钻进鼻腔。
“您现在认购能享受员工内部价......“姑娘的珍珠美甲点在89方户型图上，“等地铁六号线开通......“
项宇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安全帽划痕。三天前他在这里偶遇前上司李总，对方盘着新换的沉香手串说：“小项啊，现在知道稳定多重要了吧？“沙盘里的景观树突然倒下，露出底下未抹平的水泥疙瘩。
手机震动，项辉的微信弹出理综选择题答案截图。项宇放大图片时发现背景里的医院走廊——少年终究还是偷偷去做了乙肝筛查。他想起父亲病历本上的诊断，账户里的数字突然变得烫手。
“项先生？“置业顾问递来冰镇依云，“您看中的这套......“
“我再考虑下。“项宇起身时碰翻户型图，A4纸上的飘窗尺寸标注让他瞳孔骤缩——这比实际施工标准足足少了20公分。上周某楼盘坍塌事故的新闻画面突然闪现，监理老王醉酒后的嘟囔在耳边回响：“现在开发商的心啊，比C15混凝土还脆......“
城中村的霉味扑面而来时，项宇在巷口撞见收废品的张伯。三轮车上堆着泛黄的《建筑施工规范》，封面上的李总年轻了二十岁，正站在未竣工的图书馆前微笑。老人抽出本《混凝土结构设计原理》：“五毛一斤，当锅垫挺好。“
项宇摸出十块钱：“这些我都要了。“泛黄的书页间掉出张泛黄的收据，2006年7月的混凝土采购单让他手指发颤——正是项辉被遗弃的日子。雨水突然倾盆而下，把“翰林地产“的公章晕染成血色。
“老项！“王浩的奔驰溅起水花，“滨江那个项目......“
“我说过不碰灰色地带。“项宇攥紧安全帽，三天前他在这辆车里看到阴阳合同——王浩把劣质钢筋标成国标价，利润差额足够买下整个菜市场。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自选股列表全线飘绿。项宇盯着隆基绿能的分时线，突然发现走势与父亲的心电图惊人相似。他冲进药店买下最后两盒恩替卡韦，玻璃橱窗倒映出项辉班主任的身影——对方正在隔壁金店典当结婚戒指。
项辉把高考准考证拍在餐桌上时，电磁炉上的中药正发出濒临烧干的警报。林秀珍的银十字架滑出衣领，项大海的假肢在八仙桌上敲出摩尔斯电码。
“我要报土木。“少年盯着父亲的安全帽。
项宇的勺子掉进排骨汤，油花在表面裂成蛛网。他想起二十年前导师的叹息：“这行当现在就像快塌的桥......“手机突然弹出新闻推送：某在建高架桥坍塌，伤亡人数正在统计。
“你知道现在地产行业......“
“但你会教我。“项辉翻开《建筑力学》，扉页上贴着泛黄的搅拌站照片，“就像你教我看结构裂缝。“
暴雨拍打着违章搭建的铁皮屋顶，项宇摸出裤兜里的瑞士军刀。刀刃在准考证上投下寒光，他突然划开安全帽内衬——二十张百元大钞湿漉漉地贴在《结构师考试指南》上。
“这是给你爷爷......“
“我知道你在炒股。“项辉突然亮出手机截图，同花顺账户界面正在父亲外套口袋发亮，“上周你买了ZJ股份。“
父子俩的呼吸在潮湿空气中对峙。项宇看见儿子眼底的血丝，和十几年前自己在工棚熬夜画图的模样重叠。楼下的野猫突然惨叫，像是踩中了哪个醉汉丢弃的啤酒瓶碎片。
手机突然响起陌生号码：“项先生，您父亲的血氨指数......“
项宇冲进医院时，护士站的电子钟显示23:47。他摸着ICU的玻璃墙，看见父亲身上插满管线，心电监护仪的波形与LJLN的K线图诡异同步。手机银行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二十万预付款瞬间蒸发。
王浩的语音留言在空荡走廊回荡：“那个项目绝对干净......“项宇把安全帽砸向消防栓，飞溅的碎玻璃中突然看清帽内编号——正是十六年前问题工程的批次号。
暴雨停歇时，项辉在承重墙上刻下新字迹。月光透过裂缝照亮少年手中的混凝土试块，气孔排列成“600519“的股票代码。远处未交付的楼盘亮起零星灯火，像极了套牢盘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