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炉房内闷热非常。汗水凝成豆粒般的大小,沿着众人的脸颊滚落。
周若木微睁开眼。
眼前香炉内的短香,只剩下短短一截,几近燃尽。
她就要来了。
师姐就要来了!
“噗呜!”
长席的另一端,有人忽然喷出一丈有余的鲜血,一头磕在门槛上。
又倒下一个。
周若木不敢去细想他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他只知道:如果注意力涣散,自己就是下一个。
当初他被师姐带到这间炉房,哪有见到有什么丹炉铜器。只有长席两道,众多同门并排打坐。
那一刻他就明白,这些同门,即是“丹炉”!
“啪!”
木门被急急推开,一道令室温骤降的寒风随来者而涌入炉房。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脸上的汗水被干燥的地板吸走。
“怎么搞的,又坏了一个。”
师姐的声音有些尖细。轮廓逆光看上去亭亭玉立,好像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她轻起一脚,就将还在抽搐的“坏炉”踹向炉房的一角。
“连这样的修行都撑不下去,这辈子可别想得道了。”师姐面转向还活着的丹炉们。“把今天的丹交出来。”
所有同门吓得一缩身子,张开嘴来。强忍着喉咙里的痉挛,将体内练就的丹药逆运而上,呈在舌尖。
一颗颗丹药清脆地落在师姐手中。
她一面数,一面走。直到她停驻在盈月面前。
司徒盈月是这间丹房里辈分最小的师妹。就连刚加入不久的周若木,都能在她面前自称师兄。
“丹呢?”师姐冷冰冰地问道。
司徒盈月涨红了脸,喉咙的肌肉不断张缩,仿佛是牛犊刍草。
“我问你丹呢!”师姐厉声喝道,“说啊,哑巴了!?”
炉房内的温度又开始陡然下降,师姐的怒火强压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汗水却没有停止,不断撞在地面上,挖出个个指戳大小的水痕。
上个练不出丹的同门,就被师姐一掌杀了。
整个胸口都开了个大窟窿,能看到肉一跳一跳的,死相惨得不忍直视。
“我炼不出丹来……”盈月泪流满面,感到胸口发虚。好像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死相,“师姐,我炼不出丹来……”
“我看是你自己吃了吧。”师姐微微弓起掌来,“也罢,都一个样。不产丹,你就跟米虫没什么区别。”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噤若寒蝉。
都知道司徒盈月可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敢去拦?又凭什么拦?
“哗……”
突然,周若木想从席间起身,两旁的师兄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用眼神疯狂暗示。
“不要命啦!?”
周若木没有说话,挣开师兄,径直向师姐走去。
“罗师姐。”
师姐转头,几乎就像一座大山缓慢地挪转。
本来是怨念喷薄的怒容,见到是若木,便稍微松弛了几分。
“是若木啊,怎么了?你要打报告吗?”师姐一手掐起盈月,将她整个儿地抬离地面,“你见到她擅自服丹了吗?”
“当然不是!”周若木一遮口,吐出了两枚人丹,其中一颗还挥发着淡淡的金光。“我们只是想逗师姐开心,故意耍了个心眼呢!”
众人瞪大了眼睛,就连汗水渗入眼帘也不知痛了。
这小子……到底哪里来的两枚丹丸?
罗师姐转怒为喜,丢下盈月,一把就抓过了两枚丹药。把其中那颗特别的仔细挑出来,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
“若木,这枚丹药,是你们俩当中谁炼的呀?”
“回师姐的话,是我练的。”
罗师姐大喜过望。伸出手来,不断地摩挲着周若木的下巴。
“好师弟,好师弟!不妄我最疼爱的就是你。你好好加练内力,多多产出这类妙丹。到时候我在师父面前美言几句,让你也提进内门来!”
说到这里,她似乎还不够意。从怀中掏出一瓶白玉细颈的丹瓶,直接捏着周若木的脸颊,将几枚小巧的药丸给他灌下去。
“吃吧,吃吧。师姐我赏你的。”罗师姐笑盈盈的,抚弄着周若木的头顶。“这些细丹可以帮你修缮内经,清除药毒。”
周若木突然眉头紧皱,气血上涌,转身就吐。
地上满是些碎肉、黑血,和一些没被凝炼成丹的草沫。
周若木在模糊的视线中,凝视着滑溜溜的肉块。
体内炼丹,究竟会造成多大的残害……
师姐不以为意,满心沉醉在这颗淡金色的人丹上。
“哎呀……师弟竟然是这般奇才,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啊。”罗师姐越看这枚妙丹,越是乐不可支。
她草草地收了剩下的丹,连数都不点一个,直接大步出门去了。
同门的脸庞统统被汗水打湿,宛如刚刚才浸入过水面。
直到冷风把所有人都吹了个哆嗦,他们才确信罗师姐真的走远了。
“周师兄……”司徒盈月眼眶通红,紧紧扯着周若木的道袍。“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你好好练功,把丹炼出来就是了。师姐要是发起脾气来,我们都不得安宁。”
周若木走回座位时,看到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师兄。
他已经不再抽搐,不知道什么时候咽气了。
被安排在这间炉房里,随时有可能像这样一命呜呼。
而大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一股荒凉的悲哀油然而生。
“我们……我们把他埋了吧?”司徒盈月也注意到了那具尸体,打了个寒噤。
“师姐会不高兴吗?”有人胆怯地问道。
以往炼人丹毁了经脉的“坏炉”,都是罗师姐顺手带走了。
至于带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情理之中的事情,她不会怪我们的。”周若木说。
有了罗师姐最宠爱的师弟保证,众人这才纷纷同意。不一会儿就在后山里挖了个小坑。
众人把尸体抬入墓穴时,他身子一歪,竟然从粗麻道袍内掉出几颗色泽黯淡的人丹来。
司徒盈月倒吸一口冷气:“他想每天私自多炼丹,偷藏起来?”
同门们沉默不语,倒是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同样多炼的周若木。
“话说回来……周师弟,你还真是厉害啊。”一名眉毛寡淡的同门说道,“他这样炼丹,暴死;你这样炼丹,还能炼出妙丹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经她这样一说,周围的师兄弟们都反应过来:“对啊对啊,为什么你能炼出两颗丹来?难道师姐背地里给你指点了?”
周若木耸了耸肩:“我今天侥幸,状态好罢了……长期这样,恐怕下场只不过是在这多添了个坟包。”
听到这话,司徒盈月原本平复了些的脸,又有了些哭相。
但周若木凭靠的,绝不是侥幸。
有一件事,他死死封绝在心中,无论是谁也不曾告诉:
他吃过山人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