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剑气养花

晨雾未散的庆云县码头，早市浸在牛乳般的晨雾里，青石板沁着隔夜的潮气。

徐清宁青衫沾着露水，蹲在乌篷船头，船头晒着的渔网还挂着银鳞，卖菌子的船娘鬓角别着朵白槐花。

指尖捻起竹篓里晒干的胭脂菌，对着天光查看纹路。

“你这胭脂菌采自望月崖东麓的腐松林？”

船娘舀花雕的手一抖，琥珀色酒液在陶碗里荡开涟漪。

而在看到徐清宁俊秀面容的那一刻，船娘只感觉船儿与心儿一同荡漾开来。

“公子好眼力，一般人可看不出采摘地，这是望月崖新采的菌子，用陈年花雕煨过，吊汤时撒一把，鲜得能叫人吞了舌头。”

铜钱落进竹篓，片刻后，徐清宁怀抱船娘亲手包好的胭脂菌准备离开。

至于饱满船娘那暗送的秋波，自然是被徐清宁选择无视了。

正当徐清宁打算再多转转，看能不能买些煲汤的好货时，石板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陈三带着个年轻衙役转过街角，麒麟服在晨雾中倒显得威风凛凛。

“头儿您也太惯着那道士了。”圆脸衙役王虎踢着石子嘟囔。

“昨日您专程去白云观好心提醒，他就送你个破珠子，这不听劝告就算了，今日您又专门绕三个街口来码头巡查……”

“聒噪了。”陈三制止了王虎的抱怨。

摸着腰间枣木珠，陈三抬头与徐清宁对望一眼，两人含笑点头示意。

只是不等陈三上前来打招呼，一个正巡逻的瘦高个衙役前来，看到陈三，忽的愣住。

“头儿，你怎么在这？刚刚你不还在那边巷子里吗？”

陈三一愣，随后脸色突变。

“是那妖物！快跟上！”

顾不得其他，陈三提刀急冲向码头边缘的小巷。

片刻后，陈三脚步顿住。

盯着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连那道旧疤的弧度都如镜中倒影。

身后的王虎和瘦子衙役愕然看着眼前一幕。

虽然早就在说书人那里听过妖物与仙人的故事，可如今亲眼所见，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唯有陈三，在见到妖物的瞬间，直接动手！

“妖物！”

晨雾被刀风搅得翻涌如沸，巷中青苔簌簌剥落。

假陈三歪头一笑，竟也是相同言语。

“妖物！”

“铛——”

两柄雁翎刀相击的脆响惊破晨市。

陈三虎口发麻，刀锋只一次碰撞便出现缺口。

“好大的力气！”

陈三心中一沉，随即爆喝。

“锁链！”

王虎与瘦衙役心领神会，左手在腰间一摸，铁索猛然甩出，试图缠住妖物脖颈。

可妖物却将那脖子如蛇蜕般缩骨而退，王虎两人的铁索反而绞住了晾在一旁竹竿上的腊鸭。

怪物忽的咧嘴一笑，麒麟服下摆钻出三截骨尾，如钢鞭抽向王虎二人。

骨刺穿透篾条时擦过耳际，削落王虎半缕鬓发，惊得王虎心脏惊跳如擂鼓。

妖物的刀似黏着腐气，劈断竹篓时飞溅的菌子沾雾即枯。

王虎和瘦衙役两人刚想收回锁链，便见妖物骨尾如蝎钩倒卷，忙翻身滚进鱼摊，满篓银鳞泼洒成幕，被尾尖搅碎成纷纷雪沫。

“退开！掠阵！”

知晓王虎两人不是对手，陈三主动向前。

陈三刀光撕开空气，妖物也是来者不拒，两道赭红身影如镜中倒影缠斗不休。

争斗中，陈三旋身劈出“惊鸿式”，怪物几乎同时拧腕上挑，两柄雁翎刀相撞迸出流火。

刀刃卷起的涡流搅散晨雾，露出青石板上并排的两串湿鞋印——连步距都分毫不差。

陈三后撤半步卸力，靴跟碾碎昨夜渔人遗落的虾壳，怪物却迎着卷刃的刀锋挺进，任由刃口卡入锁骨，伤口翻卷处不见半滴血。

看到这一幕，陈三眉头不由得皱起。

对方招式与他完全相同，根本破不了招不说，这怪物更是完全不惧疼痛，明显打算以伤换伤。

刀锋数次相撞，陈三终于窥见破绽——妖物模仿他习惯性抹刀的动作慢了半拍。

陈三抓住瞬息空档斜刺肋下，却传来金石相击之声。

妖物咧嘴一笑，肋骨忽如伞骨张开，竟将雁翎刀生生绞住。

对方是妖，不是人！

“不好。”

意识到这点，陈三瞬间弃刀，袖中滑出一柄铁尺砸向对方脖颈。

妖物不闪不避，脖颈处白骨森然，铁齿击中，火星四溅。

陈三虎口震裂，血珠溅上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断眉。

陈三喘着粗气，背靠砖墙，掌心黏满青苔。

妖物歪头模仿他拭汗的动作，骨节摩擦声似笑非嘲。

第一次刀锋相撞时，陈三尚能看清妖物模仿自己抹刀的习惯。

可仅仅两三次交手之后，卷刃的雁翎刀已跟不上完全复刻又加强的“惊鸿式”。

当第十次刀光扬起时，陈三突然发现——妖物使出的，分明是自己二十年前就发誓不再用的军中杀招。

“头儿小心！”

王虎的嘶吼与破空声同时抵达。

陈三闭目待死之际，腰间的枣木珠突然滚烫。

雷纹自珠内游出，顺着汗津津的胸膛攀上颈侧。

妖物的刀势蓦地凝滞，疑惑的瞳孔映出一缕月光。

徐清宁昨日随手注入的剑气，此刻正沿着当年雷击木的天然纹路奔涌而出。

月光。

或者说，那是比月光更清透的剑光。

剑光如春蚕吐丝，漫不经心地缠住百骨妖。

妖物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可再想逃时已经晚了。

保持着奔逃姿势僵立，眼中的生机寸寸湮灭。

妖物张了张下颌，服下骨刺突然化作雪水，淅淅沥沥淋湿了陈三的麒麟服。

直至百骨妖倒下，陈三才惊觉巷口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人影，怀中还抱着刚买没多久的胭脂菌。

徐清宁伸手一招，百骨妖的妖身落在其掌心之中。

并指如剑，妖身应声而裂，只留一根莹若霜雪的脊骨。

“松烟火候配胭脂菌，最宜煨骨汤。”

徐清宁满意的点点头，明日的午饭有着落了，最后才看向满身血污的陈三。

“老陈，没事吧？”

直到此时，陈三三人才回过神来。

陈三抹了把脸上的血迹站起身来，与王虎和瘦衙役一同行礼。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老陈，见外了不是。”徐清宁笑道。

“交情归交情，救命是救命。”陈三认真道。“救命之恩，唯有以命相报。”

知晓陈三性格如此，徐清宁也没辙，只是摆摆手，转身留了句话，

“走了，有了好料，该回去炖汤了。”

一直等到徐清宁彻底不见，王虎才感觉身上那无形的压力消失，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地上。

“头儿，您早知道那位徐道长是仙人？”

一想到之前他还在对方道观前，以及刚刚说的冒犯话语，王虎只觉得冷汗哗哗的落。

还好那位仙人道长不是小气的人，要不然他十条命怕是都不够用。

陈三将裂开后暗淡无光的枣木珠收起，疤脸在晨光里明灭。

“上个月初七暴雨。”陈三捻起片落在肩头的花瓣。“全县的槐树都打蔫，可唯有道观那株老槐开得更盛。”

此时王虎突然想起，那日随陈三巡街，捕头盯着满地落花嘀咕了句“剑气养花”。

当时他只当是头儿还没醒酒的醉话，如今回想，细思极恐。

“行了，去让看热闹的人都散一散吧，顺便说一声近些日子传的风言风语的妖物已经被除。”陈三吩咐道。

“好嘞！”王虎应下。

“都散一散了散一散了啊，妖物已除，诸位当可放心。”

人群之中，目睹了刚刚一切的小小身影悄然离去，离开的方向却是白云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