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下）

蓝绮韵心中最恐惧的便是楼里那些疯了傻了的女子。

几年前刚从教坊司被买到烟雨楼里时，她和一起学艺的几个女孩子被汪妈妈叫到大堂里，看着护院将一个疯疯傻傻的女子拖了出去。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那个女人身上只裹着一件破旧的暗红色单衣，就这么被丢到积着雪的街上，当时她似乎还有些神智，在灰色的雪水里打了几个滚，就冻得要往楼里跑，嘴里啊啊的叫着，沾着脏水的手几乎要伸到蓝绮韵面前来，她下意识地扶着旁边的女孩后退两步，眼睛躲避着不敢看这女人的表情。

随后那女人便被护院一棒子杵在小腹上，硬生生地将她顶翻在地，女人当时便吐了血，蜷缩在烟雨楼门前半晌起不了身，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涂满了半张脸，嘴里嗬嗬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汪妈妈扫了一眼几个刚来的小丫头，就摆摆手让人把门前打扫干净，免得影响了下午开门迎客。

这之后蓝绮韵再也没听说过那个疯女人的下落，和年龄相近的几个女孩子聊到这里时，她们都猜那女人多半没活过那天晚上就冻死了，反正城里每年冬天都要往外清理不少冻死的流浪汉。

在那些前来寻花问柳的男子眼中，也许一段靡靡情事可以回味许久：今天拿了哪个女子的花红，明天做了哪个名妓的入幕之宾，都是和朋友聊天时最令人艳羡的成就。

可对她来说，这种事情只不过是羊圈里的羔羊每天看着身边的同类被挑来选去，放在砧板上罢了。

她只想摆脱这些是非，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仗着家世就要纳自己为妾，平日里不肯吃亏的汪妈妈都要退避三舍，会是自己的良配吗？她不愿赌，也赌不起。

汪妈妈蹲在岸边，也顾不得衣衫被雨水打湿了，“我的小祖宗，咱别让人看笑话了行吗，郭小侯爷哪里不好了？你爹没出事之前嫁给他都不算低就，怎么就不肯答应呢？”

蓝绮韵在雨中浮沉，面色苍白，嘴唇已不见血色，头上母亲留给她的簪子早已在跳下来时遗失在河水中，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被雨水浸湿，黏在脸颊上。

“将自己交给一个登徒子，汪妈妈，这大好前程不如由你享用，更何况在青楼里出嫁亦非我所愿。”

长时间游在水中几乎快要耗尽她的体力，但双眼仍直直地看向岸上的人们。

汪美云被最后一句刺到，声色俱厉地叫来青楼里的护院，“会水的跳下去将这贱人抓上来！一个破家的贱婢还敢瞧不起我来了，没我当初大发善心，你早就死在教坊司了！还能有你现在被侯爷才子追捧的好日子！？”

岸上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闻言就要往水里跳。

葛玄听到这里，施法风干身上的雨水，他还要赶着离开宁波城，没空也没打算继续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只知道这姑娘若是被抓回去，下场怕是不会太好。

于是指尖火光凝聚，刹那间一条耀目的赤红光柱划破长空，炎枪术穿过百余丈的距离正中烟雨楼上白面男子的眉心，片刻后有火光浓烟从楼上升起，楼里面传来仆婢一阵阵惊骇的呼喊。

接着葛玄手中挥出几道风刃，将青楼这几人连带老鸨一并笼罩在其中。

下一秒地上溅起的血雨几乎要压过天上落下的大雨，站在后面围观的百姓见此惨象，呕吐声此起彼伏。

他们连行凶之人在哪里都不敢多看便惊恐得一哄而散，生怕慢了半拍利刃加身的便是自己了。

待路人散尽，葛玄轻轻落至地面，他家里刚刚被劫，手头有点紧，于是在一地血泊中翻找着银子。

蓝绮韵眼角落了一滴血，目光呆呆地看着岸上的男子，这人她半个多月之前在烟雨楼的大堂里见过。

当时他孤身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和旁边的推杯换盏的书生格格不入，她便留了点印象。

“恩人。”女子细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葛玄蹲在地上没扭头，只往怀里揣着银子，没这玩意今晚吃住都成问题。

“举手之劳，不用谢我，看你会水，应该能上来吧。”葛玄搜刮完毕，一把火将尸体焚烧殆尽，灰烬埋进土里，然后抬脚向城门走去，拖得越久，被刘家和官府追查到的风险越大。

蓝绮韵在河里游了许久，本就不多的力气已被耗尽，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逼迫自己的人已死，心力松懈之下，纤细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眼睛一闭就往水里沉去。

意识逐渐涣散，“爹爹，女儿终于要去见你了……”蓝绮韵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父亲带着自己玩耍的一幅幅场景，温暖的感觉席卷上来，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唉……”

昏迷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后水流声在耳边响起，她感觉自己猛然开始上浮，破水而出，接着缓缓落入地面。

随着能够呼吸，蓝绮韵开始剧烈的咳嗽。

“喏，衣服穿上吧。”出于礼貌，葛玄将自己的外衫递了过去。

蓝绮韵看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身体，这等炎热的时节身上穿的本就不多，此时被水一泡，更是羞人。

惨白的脸颊泛起红晕，她用力抬起胳膊，将衣服接了过来，惊讶的发现这长衫竟然是干的。

“谢过恩人。”女子还在大口呼吸着空气，夹杂着断续的咳嗽。

“我时间不多，现在也自顾不暇，你接下来自力更生吧，保险起见，我建议你离开这宁波城。”葛玄将搜刮来的一锭银子放在原地，转身离开。

英雄救美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亦或是两种心思都有，葛玄只是随心而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在分清了这是非对错之后，他觉得敢豁出性命自救的人就该得救，把人往死里逼的就该死。

至于那位姑娘后面怎么办，他表示天下之大尽可去得，她敢跳河想必不会不敢自谋生路。

蓝绮韵目送葛玄远去，刚才那道跨越天际的光束她从头至尾收入眼中，心中的震惊到现在还未能平息。

“以前偶尔听人说起，也只当志怪传奇，现在看来，这世间果真有修道之人吗。”蓝绮韵心里如是想着。

半刻钟后，葛玄走出了城门。

看来刘家家主不在，这些下人动作慢了许多。

虽然路途遥远，但离开时为了不留痕迹，葛玄没去马市。

观海卫在宁波正北海边，大概两日脚程，沿途经过慈溪县城，他打算日落之前赶到，在这里休息一晚，顺便购置一匹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