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面色惨白，站了起来，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杯酒来，不去看仇鸾，却将手一翻，将杯中酒倒在了地上。
“这杯酒敬昨天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诸位！”一句话说完，归有光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往常读书，每次读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情节，归有光都忍不住有投笔从戎的冲动。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在边疆之上一刀一枪的建功立业，杀敌报国，即便是马革裹尸，也不枉活了一回。
可是这次出镇紫荆关，与鞑靼人数次交手，亲眼所见，那些传说中穷凶极恶的鞑靼人不过是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一样是拖家带口，一样的省吃俭用，如同大明朝的穷苦百姓一样，苦苦在生死之间拼命挣扎。
至于昨天的那一场大战，明军大败，战场上尸横遍野，死者长已矣，生别常恻恻！那些受了伤的伤兵整夜痛苦呻吟，有些没有熬到天亮便已经没了声息，更有些人甚至还没断气，便被抬出去一起埋了。
归有光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
这乃是唐人李华的一篇吊古战场文，归有光如今几句话诵读完，已经是泪流满面。
除了归有光之外，在座的诸人虽然都是人精，却大多是不学无术之辈，连归有光这段话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只觉得晕头晕脑。
归有光又从桌面上拿起了第二杯酒，道：“这第二杯酒，敬我远在京师的恩师！”
“恩师啊，弟子愧对您老的教导啊！”归有光简直是泣不成声。
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学了一肚子圣人的道理，自以为学识见地高人一等，哪想到却在这一堆俗人堆里碰的头破血流。
当初不第之时，归有光暗自觉得这是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可是后来遇到了恩师，在恩师的提点之下平步青云，成了秋闱的榜眼。
那时的归有光是多么的快乐，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实则内心之中早已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背了无数遍了。
在那时，归有光满心以为，命运的大门终于对着自己敞开了。
可是没想到啊，这门里面根本就是一个大坑。
如果上天再给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的话，归有光扪心自问，自己很有可能选择终老泉林之下，闭门著书。
可是造化弄人，竟将归有光扔到了这边关之上，更是肩负着满城一万余人的性命。
归有光抬起头来，看了看满脸尴尬的仇鸾，道：“尚书大人，实在抱歉，刚才下官失态了！”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杯酒，苦笑道：“这一杯敬已死之我！”说完一仰脖，一饮而尽。
“什么？什么叫已死之我？”
除了广坤和尚唏嘘不已之外，其余诸人顿时都惊了。
一进得这紫荆关后，在场诸人便纷纷听说了，说这归有光乃是文曲星下凡，菩萨转世，紫荆关内外的军民们对于归有光是又爱又敬。
只不过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没人信什么菩萨文曲星之类的鬼话。
可是如今这事却又该怎么解释？
刚才自己一伙人在这客厅之内商量如何除掉归有光，只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归有光便来了，便是归有光在裴家安插了眼线，却也不可能得知刚才这客厅里发生之事。
那么问题来了，归有光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已死之人”？
难不成这厮真的管何仙姑叫二姨——沾点仙气？
一想到刚才自己这一伙人居然在商量如何除掉归有光……
这是何等的罪过？只怕要永堕轮回，不得超生啊！
广坤和尚很敏锐的发现，这大厅之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变化。
“咳咳咳！”仇鸾尴尬饮了杯中酒，笑道：“归老弟说哪里话来，这紫荆关虽不说是固若金汤，鞑靼人想攻进来却是千难万难！”
归有光满脸黯然，指着那一桌酒席道：“尚书大人可能不知道，如今外面的受伤士卒正在痛苦哀嚎，正在忍饥挨饿，可是咱们却在这里花天酒地，如果鞑靼人真的打进来了，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来保护你我？”
仇鸾尴尬笑了两声，道：“归老弟说的倒也没错，只不过如今你我都被困在了这城中，再如此互相指责，实在是于事无补！今天你我坐在这里，老哥哥想与归老弟推心置腹地谈上一谈，不知道归老弟意下如何？”
“尚书大人请讲，归有光洗耳恭听！”归有光还是一副木然的模样，冷冷道。
“归老弟，老哥哥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只觉清高，不大看得上旁人，可是这紫荆关内外的人，都是有妻有子，有父有母之人，也都是人生肉长的。正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哥哥虽然痴长了几岁，可偏偏越是年纪大了，便越是怕死。”
仇鸾指着在场的众人道：“不要说我，便是这些总兵、参将和游击，那也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谁愿意在这荒郊野外，给鞑靼人一刀砍了！”
说到这里，仇鸾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不要说你我，便是那紫荆关外的鞑靼人，难道便不怕死了吗？”
“哦？既然如此，归有光愿闻其详！”没想到仇鸾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让归有光有些意外。
“老哥哥是个俗人，不知道什么圣人的道理，只知道这人活在世上，想吃好的，穿好的，想有钱，想过好日子，这个愿望，不管是在大明朝，还是在这塞外苦寒之地，应该都差不多！”
仇鸾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哥哥年纪大了，见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其实在我看来，这要鞑靼人退兵，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仇鸾一边说，一边朝着旁边的仇明等人使了个眼色，毕竟归有光是奉了皇命的钦差，能把他拉下水，那自然比动手杀人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