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在积雪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广坤袖了手，望着窗外呆呆愣神。
“你倒是说啊！”
若不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归有光很想上去给这厮一脚。
“哎！”
广坤微微叹了口气，下巴颏往外一挑，示意归有光往外看。
归有光满腹狐疑，目光顺着广坤指的方向看了出来，原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村落，这村落不大，当中是一户大宅，旁边有数十间草房，一道高高围墙将两者隔离开来，只不过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村落罢了！
归有光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特异之处来。
“归相公，你刚才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是你看那围墙。”
“围墙怎么了？”归有光心里好奇。
“嘿嘿嘿，这世上谁都想吃得饱、穿得暖，谁也不想自己的银子被别人抢走骗走，这可以说是人同此心了吧？”
“嗯！你说的没错！”
“可是你看那围墙，世上的围墙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里，世人为了建这围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钱粮，若是按照归相公所说，自然是应该拿建墙的不要建墙，将建墙的银子省出来，给那些穷人吃饭，那些穷人吃了饭，不要饿疯了去抢那些富人。如此一来，这建墙的钱都拿去买了粮食给人吃了，古往今来，可要少饿死多少人啊！”
归有光一愣，道：“你这个想法倒是很清奇啊！”
“嘿嘿嘿。”广坤干笑了两声，道：“只可惜，这墙从古修到今，以后还会一直修下去，直修到一千年一万年以后还不停！”
他拿出酒囊，又喝了一口酒，闭着眼睛回味了片刻，才道：“有一年冬天，也和今天一般，下着大雪，我那时还是个假和尚，在一户人家念个假经，超度亡魂，骗两壶酒钱。没想到啊，那天晚上，一只猫儿从房梁上跳了下去，碰翻了油灯，顿时着起火来。本来时候天刚刚黑，那一家三个孝子带着媳妇，再加上我，一共是六个人，大家都没睡，见火起来了，我赶紧招呼大家跑，没想到啊，那六个大活人没一个动地方的，没奈何，我只好自己先跑了出来，站在门口喊他们逃命。”
“这是为何？”归有光皱眉道。
“嘿嘿嘿，那家出殡，亲朋好友送了几百两银子，本来那晚，三兄弟是要聚在一起分钱的，没想到这银子刚拿出来就着了火！本来，只要这三兄弟心齐，一起拿了银子逃出屋子，自然是半点事也没有，可是大家都存了一个念头，希望旁人怕了先去逃命，到时候便可以将这银子揣入怀里据为己有，所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在等，到了后来，火势大了，这几个人才顾不得银子，想着要逃命，可是那房门窄小，他们六个人你挤我，我拉你，居然连一个也没逃出来！”
广坤讲完这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归有光，道：“所以我觉得，归相公此去，只怕不大乐观啊！”
“你……”
归有光不由气结，终于明白了广坤的意思，正要发火，那广坤翻了个身，转了过去，拉过一条被子盖在身上，不再作声。
若是旁人，自然要冲上去将广坤揪起来说话，奈何归有光是个君子，见广坤这般模样，只气的直翻白眼。
过了一行，广坤发出轻微鼾声，已然是沉沉睡去。
归有光心中气恼，翻出酒囊来喝了几口酒，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上来，头脑晕晕的，感觉有些困倦，扯了被子过来，也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面声音嘈杂，归有光揉了揉脑袋，醒了过来，挑开窗帘看去，原来已然入夜，车队在一处驿馆停了下来，大家伙正准备饭食。
归有光转过头来，却不见广坤，他起身罩了袍子，跳下马车，来回找了几圈，却还不见广坤的影子。
归有光心里一惊，跑回马车，仔细翻看，不由喊了一声糟糕，原来那马车上本来装着二人的行李物品，如今广坤的行李衣服却都不见了。
“哎，果真是个小人，想是这厮看我这一番去要倒霉，怕受了连累，所以趁我睡着先溜了！”
归有光心中懊恼，广坤虽然是个小人，却到底是恩师派来的，好歹也算作一个体己的自己人，可如今前途漫漫，只剩下他归有光一人！
归有光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那几个锦囊。
“哎！”叹了口气，归有光就那三个锦囊又放回了怀里。
虽然恩师看中的得力帮手已经半路而逃，可这三个锦囊，对于归有光来说，无异于是三个微弱的希望，若是打开了，那就再也没指望了。
雪花漫天，前途未卜，算命的广坤先逃了个干净，只怕这前途实在不妙，归有光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远在京师的恩师。
现在恩师一个人在家里，没有父母的照拂，没有弟子的孝敬，该多么寂寞啊！
想到了这里，归有光流下了一滴眼泪。
与此同时，京师包家大院里，一座刚刚改造好的小浴池，第一次营业。
鲜黄色的泥巴涂抹在墙上，泥巴里掺杂了胡椒，至少在嘉靖年间，胡椒还是极为名贵的香料。
所谓“椒房阿监青娥老”，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有将胡椒拌着泥巴涂抹墙壁的习惯。
只不过这等豪华的装修，不管是朱载后，还是高拱张居正，也不过是在古诗里面读过，等到他们三个光着屁股走进这间浴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气。
不大的房间里，有四个独立的单独浴池，都是大理石砌成的。
包大农老早已经脱光了躺在其中一个浴池中，见朱载后等人进来，也不起身，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朱载后等人赶紧跳进了浴池。
长长吐了一口冷气，朱载后只觉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张居正和高拱警觉地四处看了又看。
房间正中是两只小小火炉，一只火炉上的陶壶之中散发出淡淡酒香。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张居正轻轻吟道。
“有钱真好啊！”朱载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从水里抓出一块滚汤的毛巾，盖到了脸上。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朱载后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两句。
做皇帝有什么好，朱载后宁愿自己是个安乐富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