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中,严嵩叹了一口气。
身为内阁首辅数十年,严嵩第一次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今天在内阁之中所发生的一切,让严嵩摸不到头脑。
徐渭和归有光二人,在严嵩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让严嵩深感忧虑的是,自己居然失败了。
屹立内阁数十年不倒,这数十年中,上书弹劾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可哪一个不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这里面的要诀,严嵩心知肚明。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严嵩也曾经意气风发,也曾经慷慨激昂,可是事实证明,大明朝是皇上的大明朝,皇上喜欢谁,谁就可以平步青云。
可是皇上喜欢谁呢?
是忠臣吗?
严嵩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何谓忠臣?
读圣人之书,行圣人之教。辅佐当今皇上成为圣明之主,这就是所谓忠臣吗?
严嵩摇摇头,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圣人无心,以百姓为心,可历朝历代,王侯将相,有哪个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才兴兵起事,逐鹿中原的?
在天下万民眼里,皇上便是天子,乃是代天牧民,而几十年的宦海生涯告诉严嵩,皇上不过是个普通人,有悲有喜,爱享乐,想长生!
对于皇上来说,天下是什么?
旁人不说,便说当今皇上,几十年未曾出过宫门,所谓天下,不过是三宫六院,不过是紫禁城而已。
皇上需要的,永远不是读书读傻了认死理,拿着一本几千年前古人的书本慷慨激昂,痛斥天子之人,而是可以帮助他统治天下,实现他心中所想的人。
这种人,大概只能叫做奴仆吧!
吕芳、黄锦等人身为宦官,自然是皇上的家奴,可自己又何曾不是?
“爹,今年浙江的盐税收的不错,足足有三百万两白银,儿子打算将其中的两百万两押解户部,六十万两送到宫里,其余的四十万两送回分宜老家,您看如何!”
身旁,一只眼的严世蕃手拿账册,眼神中满是兴奋。
这大明朝,离了谁都可以,就是离了我严家不行!
严世蕃的骄傲是有道理的,往年,江浙一带的盐税,总额最多时也不过是一百五六十万两,如今,鄢懋卿南下巡盐,这数额一下子就多了一倍。
江浙一带倭寇闹的凶,胡宗宪急需粮饷。
宫里养着十万太监宫女,皇上每年斋醮设坛,修建宫观寺院,钱如流水,来的快,去的容易。
有了这三百万两盐税,大家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
“嗯,就这么办吧!”严嵩点了点头,半分也没有放在心上。
钱是好东西,谁都喜欢。为官数十载,严嵩家里良田数万顷,黄金白银不计其数,到底有多少,连严嵩自己也不知道。
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严世蕃,严嵩又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个儿子,聪明是极聪明的,只可惜都是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荣华富贵,过眼云烟!
严嵩虽然从来不信什么长生,可是道家说的有道理,这世上的很多事,都如同秋天早晨的露水,持盈保泰,不可长久啊!
“这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才是真的!”严世蕃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爹,前些日子儿子将家里的银子换成了金子,准备埋藏到地窖之中,足有数万两之多,那场面,极是壮观,若是爹有空,也不妨来看看!”
“啊?”严嵩突然坐起了身子。
自己这个儿子贪财好色,他是知道的,可是数万两黄金之多,还是超乎了严嵩的想象。
“东楼,你岂不闻多藏者必厚亡的道理?”严嵩叹了口气。
严世蕃贪财,严嵩也贪财,可是只有严嵩自己知道,自己拿的银子与严世蕃不同!
严世蕃至今都看不透一个道理,那便是在大明朝,无论你身居何位,家产巨万,在皇上眼里,也不过是个笑话。
所有的钱财,除了吃喝用度之外,不过是替皇上做守财奴罢了!
天下防守最严密,最森严的,自然便是大内,可那又如何,当今皇上的一言一句,所思所想,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人秘密报告给严嵩。
挖地埋金,自以为天衣无缝,固若金汤,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不过严嵩并不是很担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整个大明朝,数万里的疆域,都是皇上的家业。
皇上家大业大,不在乎手下人贪墨一点银子,怕的却是手下人不肯贪墨!
这么多年了,严嵩之所以荣宠不衰,一则是他善于揣摩皇上心意,皇上心里所想,嘴上却不好说的,尽是严嵩说了,严嵩办了。
干脏活就要拿黑钱,只有拿了钱,皇上才放心!
只是如今这皇上的心意,严嵩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爹,你不必担心!”严世蕃眨着他那一只眼,笑道:“爹心里所想,儿子知道,其实这事简单!”
“哦?你倒说说看,我心里想些什么?”严嵩伸手拿起一根竹签,挑动灯芯,烛光闪耀,照得严嵩脸上阴晴不定,却又波澜不惊。
“今日内阁之中的事情,儿子早已听说!”严世蕃低声道:“爹最担心的,是那徐文长和归有光两个人若是进了朝廷,必然不肯依附我们严家!”
严嵩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可是这件事情最关键之处,便在蓝神仙那一句谶语!”严世蕃微微笑道。
“不错,东楼,你还是有长进的!”严嵩微微点头,本来,以徐渭和归有光这等人,便是科场得中,也不过是数百数十新科进士之一罢了!
似他二人这等脾气秉性,于自己纵然不利,可即便是徐阶李春芳等人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官场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得罪人。
所以,严嵩对徐渭和归有光二人,并不看好。
可是,随着黄锦的一番话,徐文长和归有光二人,俨然已经是天命在身,只怕会在皇上面前大大的受宠啊!
“这件事情儿子已经详细查访过了!”严世蕃探过头来,在严嵩耳边低声道:“据说前几日,那徐渭和归有光两个,曾经跨马游街,身后举着横幅,横幅上写着‘小包神仙门下走狗徐渭、归有光’的字样!”
“哦?”严嵩一愣,这虎坊街的包神仙如今好大的名声,便是严嵩也略有耳闻。
严世蕃又道:“这‘陌上花开,可徐徐归矣’的谶语,便是出自蓝神仙,可是爹你知道吗?前些日子轰动京城的青云观的道门大会,包家的包悟来当中凌空而起,大大的露了脸,你可知道,这包悟来之所以可以参加青云观的道门大会,出自谁的推荐吗?”
“难道是蓝道行!”严嵩突然坐直了身子,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一副完整的路线图在严嵩的头脑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