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春

二虎的手指在飞船操作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舱内循环系统送来的冷风灌进领口,却压不住他额角的热意。陶坛的封泥“啵”地裂开,醇厚的青稞酒香混着烧鸡的油脂味在狭小空间里漫开,他仰头灌了口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粗麻布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爹,这酒……是你去年埋在羊圈底下的吧?”二虎对着空气喃喃,喉间泛起酸涩。酒液在金属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舷窗外斑驳的星轨,像极了父亲掌心的老茧。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父亲第一次穿过陨石带送货,飞船引擎在碎石流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而父亲始终用宽厚的脊背护着他,仿佛那就是世上最坚实的盾牌。

眼皮渐渐沉重,烧鸡的油汁还沾在指尖,二虎歪靠在座椅上睡去。梦境如潮水般涌来——墨色的陨石带中,千万点荧光悬浮旋转,像撒了一把碎钻在天鹅绒上。年少的他惊叹着向前迈步,鞋底碾碎冰晶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然,两道蓝光从暗礁后迸发,无人机的机械音如利刃划破空气:“警告!未经许可进入禁航区!”

“后退!二虎!”父亲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却被引擎的轰鸣撕裂。二虎转身时,只见王富贵正拼命扳动飞船操纵杆,舷窗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正渗出细碎的气流。两架无人机的炮口泛着冷光,激光束擦着他的发梢掠过,焦糊味混着金属的腥甜在舌尖炸开。千钧一发之际,老杰克的声音从通讯器里炸开:“我是杰克!第三区巡逻队编号 742,停止攻击!重复,停止攻击!”

梦境在此处扭曲,二虎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飞船的自动导航系统正在闪烁,显示即将进入主星引力范围。他摸了摸腰间的布包,蝎尾的鳞片隔着布料硌得掌心发疼——那是从晓夜那里偷来的,本想拿去主星换些盘缠,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哐当——”

遥远的记忆中,父亲的棍子砸在酒馆木桌上的声响与现实重叠。二虎摇摇头,将剩下的半坛酒倒进回收系统,酒精的气味在舱内一闪而逝。他不知道,此刻的永宁村正被暴风雪笼罩,王富贵躺在病床上呓语,反复念叨着“陨石带的坐标”;更不知道,那个被他羞辱的未婚妻,正蜷缩在老杰克家的火炉旁,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雪粒。

小丽的鞋底在雪地上拖出两道浅痕,刺骨的寒风灌进领口,冻得她牙齿打颤。父亲的骂声还在耳边回荡:“丢尽了祖宗的脸!王家的杂种跑了,你还想回来丢人现眼?”母亲的哭声混着灶火的噼啪声,在她摔门而出的瞬间被隔绝在木屋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眼前的雪景渐渐模糊,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里。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前,她看见半掩的木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那是老杰克家的标志,她曾跟着母亲来送过晒干的药草。

“咚——”

倒地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老杰克掀开毛毯,看见雪地里蜷缩的身影时,手中的旱烟杆“当啷”落地。米娅正在灶台前熬药,听见动静忙解下围裙:“是王家的新娘子?”

小丽在暖意中醒来时,鼻尖萦绕着艾草与羊奶的混合气息。老杰克正用浸过草药的布巾擦拭她冻僵的手指,火炉里的木柴“噼啪”炸开火星,将老人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发红。

“姐姐,喝点热汤吧。”米娅端来陶碗,蒸腾的热气中浮着几粒青稞。小丽盯着碗里晃动的倒影,突然想起婚礼上被扯断的红绸带,想起二虎临走前不屑的冷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老杰克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听着屋里压抑的啜泣,烟袋锅子在石墙上敲出沉重的节奏。他想起二虎小时候偷喝他的烧刀子,被辣得直跳脚的模样;想起王富贵蹲在村口,望着陨石带方向发呆的背影。两个大男人之间没说出口的默契,此刻都化作炉灰,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爹爹,给她找件干净衣裳吧。”米娅递来一条羊毛毯,指尖触到小丽袖口的冰碴,“晓夜的伤已经好差不多了了,明天让他去镇上买点棉线——她的棉袄都冻硬了。”

老杰克嗯了一声,却还是起身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布料上绣着褪色的星纹,是他亡妻年轻时的手艺。小丽捧着温热的陶碗,忽然发现碗底刻着细小的字:“愿星河庇佑旅人”。这是老杰克从主星带回的旧物,曾陪着他穿越无数次陨石带。

老杰克家的木屋总被雪光映得发亮,小丽每天清晨都会被火塘里松木“噼啪”炸开的火星子惊醒。米娅蹲在灶台前熬药,草药香混着羊奶的腥气漫出来时,她正往羊皮靴里塞干草保暖——这是杰克太太(已故)留下的旧习惯,说能防脚裂。

“把这篮羊奶饼给圈里的瘸腿羊送去。”米娅甩着湿漉漉的辫子从河边回来,发梢还滴着冰水,却不忘把新烤的面饼塞给小丽。羊皮围裙上沾着草汁,是她凌晨去雪原采的蒲公英,说能给晓夜泡茶治箭伤。晓夜总蹲在门槛上磨骨箭,见小丽过来就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缝隙——那是帮她捡柴火时摔的。

老杰克的猎枪永远挂在墙上,枪管磨得发亮,比他的牛皮靴还干净。每天晌午,他会坐在门口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门框数羊:“第七只母羊又去啃雪荆了,晓夜你盯着点!”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却藏着说不出的暖意。小丽鞣皮子时,他会突然递来块鹿皮:“当年在主星第三区,老子用这玩意儿挡过激光炮。”皱纹里盛着半真半假的笑,惊飞了檐角的雪雀。

暮色漫过木屋时,米娅会把晒干的狐狸毛塞进草垫,给小丽铺床。“别嫌弃,这是晓夜蹲在雪地里守了三天的红狐。”她嘴上嫌弃,指尖却轻轻拂过毛领,像在摸什么宝贝。火塘边的陶罐咕嘟作响,炖着清晨打的雪兔,老杰克突然从地窖抱出坛梅子酒,被米娅拍掉手:“留着开春一块喝!”

日子像火塘里的炭,明明灭灭却暖烘烘的。小丽学会了用兽骨针缝羊毛袜,在米娅的笑骂里给晓夜补鹿皮靴;老杰克教她认陨石带的星图,烟袋锅子指着天窗:“那三颗连成三角的,是当年救过老子命的补给站。”说到最后,声音总比雪粒还轻。

某个初晴的早晨,小丽在门楣上发现串新刻的星芒——和老杰克猎枪上的刻痕一模一样。米娅哼着歌往她手里塞了把野莓,晓夜正追着三只瘸腿山羊满院子跑,羊皮袄口袋里掉出半块硬饼,那是他偷偷给她留的早饭。

雪地上,三串脚印通向羊圈、白桦林和村口的飞船残骸。老杰克的猎枪在肩上颠了颠,突然说:“开春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吧,总不能让丫头睡阁楼。”米娅翻着白眼往他碗里添了勺稠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