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往事客栈里,朱言醉眼惺忪躺在床上。房客们避而不语——众人皆知他与虬髯客相交,虽畏惧那江湖客,却更忌惮这层玄妙关系。
朱言侧身望着窗外平江城的万家灯火。独居异乡的孤寂无声漫开,像寒雾渗进衣领。
前路似窗外夜色混沌难辨。血亲凋零,孑然一身,连烛光映照的影子都显得单薄。
指尖抚过腰间那枚刻梅面具,水光模糊了双眸。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如这哑面梅纹上‘无言’二字般——欲诉还休。
“朱言!”耳边传来男声。
朱言缓过神来,擦了擦眼睛,他扭过头,和那名为师乐乐的瘦高青年四目相对。
师乐乐满脸真诚。
“男子汉大丈夫的,你怎么流泪了?”
“你不知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吗?有啥心事和兄弟说一下,兄弟为你排忧解难。”
朱言此刻心中微暖,刚要说话,就被师乐乐打断。
师乐乐目光灼灼:“那虬髯客欺负你了?我就说他不是善类——哪有人初见就这般豪爽的!我都怀疑那虬髯客有龙阳之癖了。”
朱言喉头哽着的感动瞬间冻结成冰棱。这人究竟是如何解读成风月故事的?
“我早提醒过你,早说过江湖险恶,你将我的提醒当成耳旁风了?”师乐乐缓缓摇头“你这般单纯...”
朱言握紧双拳,指节在咔咔作响。朱言扯出个玉面修罗式的微笑——他在东海剿了四年寇鬼,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战功,倒成了旁人眼里初出茅庐之辈?
朱言不语,只是一味微笑。
师乐乐絮絮叮嘱了好一会江湖险恶,直说到口干舌燥。他抓起榻边粗瓷碗猛灌几口,碗底磕在木几上发出脆响:“可记清了?江湖险恶,切记谨言慎行。”
朱言垂首恭立,嘴角却压着笑纹。这会倒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听这家伙将江湖规矩掰碎了讲——虽说那些个阴沟翻船的教训,他七年前就早领教过了。
那年朱言刚褪去青涩,挟着十七岁的莽劲一头扎进济州城。街市上酒旗招展,檐角铜铃在春风里叮咚作响,可少年的布鞋踏过数条街巷,连个扛包的活计都没讨着。
转机是在谷雨时节撞见的。城隍庙前围了三圈看客,铜锣声刺破市井喧嚣。拨开人群,只见个跛足汉子斜倚枣木拐杖,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洗得泛白,肩头蹲着只毛色焦黄的猴儿。那人右腿分明使不上力,手中铜盘却舞得泼水不进,忽地将铜钱抛向半空,猴儿凌空一蹿,稳稳衔住赏钱递回主人掌心。
朱言盯着地上的碎银铜板,喉头动了动。待人群散尽,少年拦在收拾行囊的瘸子跟前,袖口露出半截结痂的腕子——那是前日替人卸货时勒出的血痕。
瘸子没抬眼,只将拐杖往青砖上重重一叩:“架台子每日六十文,管宿不管饭。”
如此便跟了三年。白日里支竹竿、捆麻绳、捧着铜锣绕场吆喝,入夜就蜷在城郊破庙的稻草堆里。元元那猴儿爱往他怀里钻,倒是暖和。瘸子总倚着剥落漆色的神像假寐,拐杖横在膝头寸步不离。
七月初八那夜,山道旁的野艾蒿还沾着露水。七个提鬼头刀的汉子截住他们,领头的刀疤横贯左颊。朱言攥着支火把的手沁出汗来,却见瘸子腕子一抖,枣木拐杖竟裂出三尺青锋。刀光如泼雪,七个山贼喉间同时绽开血线时,朱言才听见自己倒抽的冷气。
后来他在营帐里对同袍说起这段,总要模仿瘸子握刀的姿势——五指虚拢如拈花,刀锋斜挑似拨弦。正是这看似绵柔的起手式,孕育出后来令东海寇鬼闻风丧胆的《冥海诡刀诀》!
朱言回忆着旧事,倒是分神地忘记了师乐乐正和他絮叨。
突然朱言打了一个寒颤,朱言扭头发现师乐乐愠怒着扶着他的肩膀。
“我说的你到底听没听啊?哪怕萍水相逢我都这般提醒你,这已经很难得了,你全然当作耳旁风了?”师乐乐没好气说道。
朱言惊觉失礼,歉意道:“谢谢兄弟提醒,我有在听的,只是听到兄弟提醒想起了之前遇到的坑。”
师乐乐抱臂挑眉,得意的:“我就说嘛,经历多了你也可以像我这般有经验。”
朱言抱拳:“受教了!”
朱言堆砌的恭维话,内心腹诽不止,老子刀锋舔血的日子我趟过多了,你真当我是那初出茅庐的雏儿?以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指教我?
“朱兄弟这趟来平江府,”师乐乐忽然倾身向前,“是寻口粮还是看热闹?”
朱言回道:“讨生活的。”
“讨生活就更得把我说的话嚼碎了咽下去。”师乐乐食指在床面画出歪扭的官道示意图,“都是找饭碗的,可饭碗也分三六九等不是?”
“记着呢,师大哥。”
“且慢!”师乐乐突然抬手按住朱言肩头,拇指正压着洗得发白的补丁,“咱俩年岁怕差不离,你多大?”
“二十四。”
“巧了!”师乐乐说道,“我虚长你两轮寒暑,这声大哥倒也不算占便宜。”他顺势翘起二郎腿,露出磨破的千层底,“不是吹嘘,哥哥我见过的世面,够你学半辈子有余。”
朱言抱拳道:“理当多向师大哥讨教。”
“合该如此!”师乐乐突然拔高嗓门,惊得邻铺的房客喝水呛了一下,“寻常粗活入不得我眼——哥哥我可是正经八百的秀才老爷!”他扯开浆洗发硬的衣领,露出脖颈处一小截雪白中衣,“那些个迂腐酸丁算什么?我偏要脚踩黄泥头顶天,这方是真学问!”
朱言喉结滚动两下,低头盯着地面:“师大哥...当真不同凡响。”朱言憋得耳尖通红。
“好了,就这样吧。”
“咱们先休息吧,明天我也要去码头看看活计了,回头咱们一起去。”师乐乐拍了拍朱言的肩膀,得意道,“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好的去处,我就让你沾沾我个的光,明天一起去,顺带给你传授一点经验。”
朱言抱拳做礼,使劲低头,尽量不让师乐乐看到自己忍不住的笑。
次日,阳光闯入了往事客栈的二楼朱言所在的客房,将整个客房都照亮了。
朱言由于昨夜酒喝多了,睡的太死,此刻依旧睡得很沉,他梦到了已故的父母和他的姐姐。
他躺在床上竟在睡梦中不自觉流泪了........
床晃了起来,朱言瞬间惊醒坐立。
竟和师乐乐四目相对,瞧到了师乐乐那双“喷火”的小眼睛。
“你真跟猪一样啊!怪不得你就姓朱啊!睡的真他妈死!”师乐乐训斥道。
“不好意思师大哥,昨夜酒喝多了,睡的太死了。”朱言挠挠头,自觉的有些失礼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们再不赶去就没时间了!”师乐乐明显不高兴了。
朱言迅速起身,向着客房外快步走去。
当他刚踏入客房门槛之时,又被师乐乐喊住了。
“你这身蓝衣太脏了!身上的一片一片的朱砂颜料都没有洗净。”
师乐乐瞧着朱言的蓝衣,一片一片的红污和小洞,竟有些不屑,“还有,你到底干了什么呢?玩火吗?咋衣服成这样了?”
其他三位房客也醒了,就这样齐刷刷看着师乐乐训斥朱言,这些房客窃窃私语,时不时耻笑,用满脸轻蔑地眼神打量着朱言。
朱言环顾四周,看到他们耻笑的神情,竟有一种不自觉的怒意勃然爆发,他脸色通红,咬着牙说道:“我只是看看,又不确定,真的在那儿干,我随便穿穿又怎么了?为何非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朱言完全没有最开始的低三下四的语气了,这一次他说的也直接,而且是盯着师乐乐的那双小眼睛。
朱言心中暗骂:“老子这般好脾气说和你沟通,让你过一回长辈的瘾,你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朱言此刻也有些不高兴,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挑毛病的人,你挑就挑,真没啥,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就不对了。
师乐乐瞧到此刻愤怒的朱言,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的话。
师乐乐低头作揖,
师乐乐躬身作揖,脸上堆满歉意的笑容:“朱老弟,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我这张嘴啊,就是太直了些。”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实在是有些老板特别在意这些门面功夫,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兄弟俩都能在老板跟前留个好印象嘛。”
他故作亲热地拍了拍朱言的肩膀,眼底却闪过一丝轻蔑:“方才那些话要是冒犯了你,哥哥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不过话说回来...”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朱言略显朴素的衣着,欲言又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情真意切,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讽朱言不懂规矩。师乐乐面上赔着笑脸,心里却早已将眼前这个“土包子”贬得一文不值。
朱言不言语,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师乐乐跟上来,便直接向着客房外走去。
师乐乐瞧到朱言的那个动作,冷哼一声,自己倒成了小弟了。
我都这样低声下气的给你面子了,你还自恃清高。
随后,师乐乐便跟着朱言一同踏出客房,向着客栈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