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宿命 命书三万册,不载改命法

贞元二十一年,又是新的一年,可是有的人却永远停留在了旧年里。

陈永稷和太子妃,这对苦命人留在了同一年里。

大年三十,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太子妃咳了一夜的血,未到子时,人已经殁了。

陈永萧没去吊唁,他一贯冷血。

小苏去了,虽然免不了又和陈永萧争执了一番,但她还是去了。

以礼制,天子崩逝要停灵三年,太后薨逝停灵两年,皇后也有三个月,普通人家停灵七日以供吊唁,寄托生者哀思,太子妃却薨逝三日就草草下葬。

太子妃的葬礼是由陈永瑭一手操办的,内宫没有出一文钱。

太子妃葬在太子侧陵,是个偏僻幽静的地方。小苏来到陵前吊唁时暮色已经很沉重了,透过暮色,她远远的就看到了陈永瑭,陈永瑭站在昏暗的天色下,周身没有一点光。

陈永瑭没有转身,但他却知道来人是小苏。

“偌大长安,除你外,竟无一人敢来陵前吊唁,真是可笑。”陈永瑭的话语很冰冷,他的言语间没有悲凉,只是深深的怨毒。

“许是他们忘记了吧?”小苏低头自语,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陈永瑭缓缓转身,他没有反驳小苏,只是盯着小苏,他的眼睛红肿,眼神空洞。

“小苏,那副《麟子》图是父皇亲手交给老三的吗?”陈永瑭问了一个自己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小苏点点头。

陈永瑭轻声说了句“好。”

“太子应该是误会了陛下的意思?”小苏试图解释。

“姮娥泣血泪,玉兔踞广寒。麒麟落山野,玉皇还未还。小苏,我在这儿想了三天,依旧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大哥一定要死?”

小苏不知如何作答,她也本就无法作答。

太子妃病逝时只有陈永瑭一人陪在身边,陈永瑭定然知道了什么。

自从太子亡故那场大雪之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一滴甘霖降下,河间之地已经饥民遍地。

刚刚经过兵祸,又来了饥荒。

皇帝坐在大殿上,手中拿着奏章,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御案。

“河间大旱,春耕已荒,饥民四起,该当如何?”皇帝的语气中透着怒意。

“臣以为,应该及时从江南调运粮食,补充河间粮仓。”这是邱九龄的说辞。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江南的粮食都被用作军费和赔款了,与北凉这一仗已经将江南的赋税征收到了两年后了。

“江南有粮吗?”皇帝问道。

没人回答,因为人人都知道没有,皇帝本人也知道。

“陛下,臣以为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运粮损耗甚巨并不划算,还是该当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情。”杨承章化解了君臣之间的尴尬。

“哦,那你说说该当如何解决这件事情呢?”皇帝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皇帝是真心的挺喜欢杨承章,也希望他能拿出一个切实可用的法子。

“河间之地处于大河中下游,臣以为可修建江淮渠,联通诸大水系,灌溉农田,而且此地地下水位高,可多打水井,以供人畜饮用。”杨承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打断他的是工部左侍郎张二河。

“杨大人书生意气,联通水系,兴建江淮渠你知道要征发多少劳役,要虚耗多少时间,消耗多少钱粮吗?”

“下官不知。”杨承章面色不改。

“圣上面前议事却无知妄言,可恶。”张二河厉声呵斥杨承章。

“张大人可有别的办法?”杨承章问的很随意,并非诘问,没有丝毫为难张二河的意思。

“我……”张二河从未想过杨承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却如此刚猛,竟一时语塞。

“臣以为,可行以工代赈之法,以赈响鼓舞人心,征发更多可用之工。”杨承章选择无视张二河,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众卿家以为如何啊?”皇帝面带赞许之意,虽是垂询朝臣,却已经拿定注意。

满堂朝臣自然看懂了皇帝的想法,都闭口不言。

“好,那就封杨承章为工部侍郎,兼封河间巡抚。即日起前往河间督促抗旱。”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简拔天策军三百供杨承章全权调动,赐杨承章便宜行事权,河间各级官员皆当奉从。”

皇帝安排完了,紧接着说道“百日为限,以观成效。”

年关过后,三月三还有不到百日,杨承章应该是赶不回来了。

去年三月三永穗本就该嫁往北凉,等了这一年,结果并未有所改变。

永穗摸着凤冠上面的珍珠,颗颗珠圆玉润,明光无暇。

她轻轻扯起一片红霞,将凤冠遮住。

走向窗前,看着外面天空的无限自由。

“公主,您就试戴一下吧,如有不妥,尚衣间还需时间改制。”一个小宫女在一旁说道。

永穗没有理她,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天空。

哐当一声,窗户被关上了。

永穗不知何时皇帝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俯身行礼,恭敬奉茶,再侍立一旁听皇帝训诫,这一套流程做下来竟然没没有丝毫差错。

平日最为跳脱的永穗,竟然也能将这套礼仪做的无可挑剔。

这一套流程下来永穗没有和皇帝说一句话,父女之间,竟至于再无一言。

皇帝轻轻捻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永穗煮茶的手艺长进不少,但是这杯茶却苦涩难饮。

“永穗,你怨父皇吗?”皇帝终究是开口。

“儿臣不怨。”永穗中规中矩的答道。

“天子终究也有天子的无奈,父皇希望你能理解。”皇帝慢慢放下茶杯,用自己的龙袖轻轻擦拭了一下洒在桌上的茶水。

永穗清楚的看到皇帝放下杯子手颤抖的那一下,“儿臣理解。”永穗的回答依旧冷冰冰的。

皇帝对永穗的冷漠并未有半点愤怒,他继续说道“永穗,国君守不了国门,父亲护不了家人,是父皇无能。你怨恨朕吧,你骂父皇两句吧。”皇帝的声音竟然也有些许哽咽。

“儿臣不敢。”永穗依旧冰冷。

“好吧。”皇帝不再多言,起身朝屋外走去。

皇帝走的很慢,他是想让永穗叫住他的。从大堂到大门一共三十步,他走了很久,但永穗并没有开口。

直到皇帝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道“杨承章治理河间大旱,颇有功绩,朕打算过些天将他调回来,让老五接着干这个差事。”

“恭送陛下。”永穗跪下,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三。

这是个好日子,皇帝要在这天嫁女儿了,朱雀天街上集满了老老少少,看着那个帝国最为高贵的公主出嫁。

红霞万丈,通铺十里,万民竟观,普天同庆。

这天的永穗绝对是这一生最美的样子。

金步摇曳生灿莲,红唇轻点掩牡丹。

海棠也少七分色,姹红芍药输大半。

梨花撒在玉足后,惊鸿一瞥落幽兰。

寒梅逊了三叠香,杨花满树不多看。

小苏看着皇帝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出承天门外,将她亲手交到了北凉使者手中。

小苏的心忽然一阵刺痛,她想起自己出嫁时也是这般模样,一个女人一辈子的梦都寄托在这一片红霞之上了。可是那个揭开红霞的人是缘还是劫,红霞之下的人却无从知晓。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揽住了小苏的肩膀。

小苏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陈永萧不知作何感想,也许他在与北凉议和的桌子上将永穗的婚约再度拿出来时,他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在小苏和天下人心中犯下了大罪。

不过他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在天下人眼中他本就是一个罪人,他习惯被人当做罪犯的感觉了,可是他在乎小苏的看法。

永穗穿着小苏亲手做的绣花鞋走上了北凉的车架,在上车的那一刻永穗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

承天门还是那般巍峨高耸,那样冷峻无情。只是承天门下多出了一个人,他的眼中含着脉脉温情,是不舍也是别离。

从此,长安雨下,只余一人撑伞一人独行。北凉落雪,只剩一人白头一人动容。

哦,不是,他在河间已经娶了一房妻室,她在北凉也即将有了新郎。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响,万民的欢笑和庆贺之声此起彼伏,朱雀大道之上,华盖婚车中泪痕尤新的美丽新娘在这一刻彻地的离开了她的家,她的国。

陈永萧看着承天门下的杨承章,他浓黑的眉头紧紧蹙起,陈永萧这一刻是有恨意的,他恨的不是杨承章而是杨承章身后的承天门以皇城,这座骷髅修成的高门,这座坟墓造就的皇城,困死了多少人,葬送了多少人。

陈永萧的恨意渐浓,手上握着的力道也渐渐大了,小苏察觉到了陈永萧的不对劲,转身问道“你怎么了?”

陈永萧语气冰冷“没事。”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宫城走去。

小苏一阵莫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