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亦有暖阳,但暖阳之中不免透着丝丝寒意。
今晨的皇宫特别热闹,承天门外一众文武分列两侧,各自一身崭新衣帽,手持笏板,气宇轩昂。
站在左侧第一位的是中书令邱九龄,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了,但是身姿依旧挺拔。
今天是年后开朝第一天,中书早就已经拟稿了今天朝会的内容。
邱九龄却依旧在犯嘀咕,他领政十余年来第一次感觉如此不安。
他不由的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第三排的那个年轻人,那人虽然年轻但是气度雍容,华贵不凡。
那人是镇南王长子孟扶阁,孟扶阁十六岁便高中探花,近年来一直经营东南,使得东南诸省国富民安,赢得朝野上下一片赞美之声。
而他此次回京也并非述职,而是议定他妹夫的人选,这也是此次朝会的主要内容。
十八年前镇南王与身怀六甲的镇南王妃进京朝圣,镇南王妃在景阳宫中生下一个女儿,皇帝看后欣喜当即便下旨,此女长大之后可在成年皇子之中任选一人为夫。
“这深墙高院的皇宫之中每一桩婚约都是政治的勾连,哪一个光鲜亮丽的王子公主不是权利的牺牲品。”邱九龄摇了摇头。
一声晨钟将邱九龄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不急不缓将笏板从腰间抽出来,整了整衣冠,抖了抖衣袖,然后朝天元殿走去。
平日朝会都在中元殿,天元殿是天子举行大朝会的场所,轻易并不会使用。
“天子下驾,百官跪迎,跪!”伴随大太监齐仲一声尖锐的呼喊,堂前百官窸窸窣窣的跪了一地。
天元殿和中元殿不同,中元殿是天子坐堂,百官朝拜,天元殿的天子下驾,百官跪迎。
当皇帝高大的身影映在天元殿大堂上时百官大气的不敢喘一声,更无人敢抬头看一看皇帝。
堂下跪着的王公大臣中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武华,他刚调任中书门吏,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如此大朝会,因为好奇,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女子。
很多年后已经满头白发,身材佝偻了,他还会抱着自己孙女,坐在堂前,眯着浑浊的眼睛讲述着今天他看到的那个女子“她头戴凤翅紫金钗,身着藕丝缎子裙,脚踩飞龙盘云靴,手持白玉圭,腰间配着一块李花玉佩,那玉佩中间镶着一条金线,她就这样款款走来。君仪啊!爷爷这一生都没见过这般贵重的女子,她走在御道之上,天子身前,是那般洒脱爽朗。”
武华怀中粉嘟嘟的小君仪眨着大眼睛,看着爷爷浑浊的眼中那抹光,她不解。
又过去很多年,朝代也已更迭,无论王侯将相,这一朝人都已作古。又有一个女人走进了天元殿,这个女人驻足看了一眼跪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跪的很低,连头都不敢抬,这时的武君仪懂了。她懂了爷爷,也懂了那个很多年前走进这儿的那个女人。
小苏缓步走进大殿,她看到平日要好的王孙公子,她看到了哥哥,但她一步也没停留,因为她的身后是天子,是天下。
待皇帝在中央落座,一众文武才款款起身,然后就是商讨一堆琐碎小事。
待到琐碎事情商量的差不多了,邱九龄出场了,他所说的的事情自然是小苏的婚事。
待到邱九龄的奏本念完之后,皇帝便象征性的问了小苏一句“扶盈考虑的如何?朕的五位皇子可有中意的?”
小苏款款转身,俯身下拜“陛下诸位皇子都天赋英才,扶盈本不敢评头论足挑三拣四,但蒙圣上错爱,扶盈便借天之胆了。”
“这么说扶盈是有中意的喽!是哪一个?”皇帝哈哈一笑,他笑的很真诚。
“六皇子,陈永萧。”小苏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很坚定。
偌大的天元殿瞬间鸦雀无声,每个人安静的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邱九龄的脑子的瞬间转过的七八个想法,但却终究没有理出头绪。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皇帝,他哈哈大笑道“扶盈不愧为景南的女儿,不矫揉造作,朕喜欢。六皇子陈永萧何在?”
皇帝当然知道陈永萧没在,因为皇帝就没派人通知陈永萧今日开朝。
众所周知,皇六子只是有一个虚名,没人会在意他,没人会想起他,他的身上本就带着原罪,而且是他生身父母赋予他的原罪。
“启奏陛下,六皇子今日并未临朝。”邱九龄上前答话。
“马上宣陈永萧进宫。”皇帝不耐烦的说道。
不一会内使就回来了,陈永萧却并未跟来,内使奏报“六皇子昨日饮酒过度,宿醉未醒,不能临朝。”
“大胆”只听皇上一声暴怒的吼声,然后就是龙案上玉镇尺摔在地上的声音。
“陛下息怒”满朝文武诚惶诚恐的跪倒一片。小苏也跟着跪了下去,她心里直犯嘀咕,完了完了,陈永萧这下可把皇帝得罪了,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陈永萧?
皇帝马上给出了答案,“朕的皇子竟然在开朝大典上不临朝听政,朕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还怎么统驭天下臣民,去把他给朕拖来。”
不多时一个喝的迷迷糊糊的醉汉被拖上了金殿。那醉汉不行礼,不跪拜,竟然径自在金殿上躺了下来。
皇帝本就有怒气,现今看到陈永萧这般做派更是怒不可遏,“拿水来,把他给朕泼醒。”
一盆冷水,陈永萧果真清醒过来了,他极不情愿拱手行礼。
皇帝也不愿与他闲叙虚礼,单刀直入的说道“陈永萧,镇南王之女愿嫁于你,朕今日当众赐婚,望你成家之后可以一改往日做派,奋发向上,做一个于国于家有用之人。”
“陛下,臣已有心爱之人,不愿另娶他人。”陈永萧依旧是懒懒的神色,但话却说的认真。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他的愤怒几乎达到了顶点。
“陛下息怒。”百官一齐山呼跪下。
天子发怒,百官跪倒,这像极了话本里的场景。
小苏站在朝堂之上,透过眼前的珠帘,冷眼旁观,看着高坐庙堂的天子,看着俯身埋首的百官,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陈永萧。
“陛下息怒,且听六皇子将话说完。”说话的是孟扶阁,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和。
皇帝等的也就是孟家人表态,孟扶阁自然也知道。
“孽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狠狠的说道。
“臣,已有喜欢之人,不会娶天府郡主。”陈永萧重复了一遍。
“六皇子既然心有所属,小妹与我孟府也当成全,如此,那扶盈选夫一事就日后再议,陛下以为如何?”孟扶阁谦谦君子,话语间总透着中正平和。
眼见这对君臣父子之间剑拔弩张,孟扶阁便很巧妙的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也达到将小苏的婚期延后的目的,不可谓不聪明。
皇帝见陈永萧这等做派,本来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但听孟扶阁如此说,他的愤怒也稍微缓和了下来。
皇帝正欲开口应承孟扶阁所请,忽听闻“请问六皇子心爱之人是谁?若真是情爱难舍,一并纳了也行。”这话自帘后传来,竟是小苏说的。
小苏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尤其是皇帝和孟扶阁。
孟扶阁不敢相信这帘后的事自己的亲妹妹,她怎么可能会忍受自己的未婚郎婿心中所爱的是别人,而且还同意他把那个女人也纳进府里。
皇帝也是一般震惊,就算他贵为一国之君,手握天下权柄,他也没想过去让小苏接受自己未婚郎婿先纳她人。
但是,小苏这一句话竟是把将相名门之女的气魄豪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在场其他官员纵然心思各异,但谁嘴上不得说一句“镇南王之女识大体,懂礼仪”
小苏哪里识大体,哪里懂礼仪,她只是太相信陈永萧了。她想听到陈永萧的嘴中说出苏小小的名字,然后她便可以拨开珠帘,走出来,笑他痴傻,然后同他一起拜谢皇恩,欢笑离场。他们的故事可能会出现在坊间,成为才子佳人的美谈,也可能被写成话本,搬上戏台,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
可惜:
世上多少痴儿女,却信书中不了情,
错将白水当宣纸,落墨画做一笔空。
在短暂安静之后一个清脆却带有几分慵懒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礼部侍郎王庆略之女王若卿。”
“是谁?”小苏如当头棒喝,竟然有点怔住了。
“我心爱之人乃是王若卿,不会另娶她人。”陈永萧重复了一遍。
“是她吗?”小苏脑子立马浮现出一个身影,不是宫宴之上、月老祠前的王若卿,而是天街夜色之下那个柔弱女子,小苏曾醉酒一不小心调戏了她,站在她身边的公子打了小苏,那个公子是陈永萧。
小苏有点想笑,自己戏弄了自己?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她怎么就把自己放到了这个两难之地。
朝堂众人还正在等着小苏的回复,她已经骑虎难下了,若是现在反悔空惹他人笑柄,若是顺势答应她怎会心甘情愿。
小苏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泪水从脸颊划过,轻轻的滴落在腰间的李花佩上,玉佩被金丝分成两半,亦如小苏的心。
“六皇子已有心爱之人,我孟府愿成人之美,小妹婚事可以日后再议,陛下以为如何?”孟扶阁前后两句话几乎是一样,不过这次他说的是孟府作罢,显然是替小苏拿了主意。
“扶阁大度”皇帝对扶阁点点头,以示赞赏。
可是皇帝却没有同意孟扶阁的提议,事实上皇帝也已经被逼至绝境了,孟扶阁再给他台阶,他也下不来了。
皇帝金口一诺在先,许小苏自选皇子为夫。小苏选了,皇帝却管不住自己的儿子,这已经失了体面。
小苏又允诺让陈永萧纳妾,做如此大的退让,这是给足了皇帝面子,皇帝还管不住自己的儿子,那他真就舔居九五之位,颜面扫地。
孟扶阁退下后,皇帝的脸瞬间就变得铁青,他的语气冷到了冰点“皇家怎可没了体统。朕有言在先,既然应允小苏择婿,便无更改可能,陈永萧,朕告诉你,朕不管你看上哪家之女,镇南王之女你非娶不可,除非你不再是皇家之子,在世之人。”
皇帝雷霆之威果真了得,他并未再给陈永萧说话的机会,而是直接下旨“命礼部筹备天府郡主孟扶盈与六皇子陈永萧大婚,命太庙宗正拟撤陈永萧宗籍的文牒,命大理寺裁定陈永萧忤逆君父的罪状。朕明日后若是看不到礼部签印的婚书,便要看到庶人陈永萧的脑袋,退朝。”
在一片山呼声中皇帝拂袖而去,皇帝的龙袖之中是万钧雷霆,袖下是无数人挣扎的呼喊声。
小苏木然的看着玉阶之下的陈永萧,他显得那么渺小,如蝼蚁一般,无人看重生死,无人怜悯命运。
高居庙堂之上的王孙贵胄们,他们受万民供养便需为万民牺牲,小苏懂这个道理,陈永萧自然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