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值吗？

第3章

松田阵平的爆发，让校长皱紧了眉头。

他的目光在松田阵平周围的几个学生身上逡巡，暗自希望这里面能有人站出来拦住松田阵平，以免这个莽撞的新生，说出什么冒犯二叶亭枫的话来。

这位可是大臣秘书啊！

一道微弱的耳边风，都保不齐能让他们这些下面的警察脱下一层皮来。

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警校校长了，就算是警察厅的最高指挥官来了，都说不得要以下级对待上级的礼数相待呢！

这么想着，校长也顾不得仪态了。

他立刻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慌忙比划出几个手势来，想要让附近的学生压制住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正好坐在过道旁，此时距离他位置最近的，最方便伸手把他按回座位上的，恰是他的幼驯染，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

恰恰相反，他是个情商极高，是仿佛天生就懂得解读空气，擅长调和气氛的社交天才。

但此时，他却刻意回避了校长那极其明显的示意。

他抬目望向松田阵平，面上不掩担忧，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阵平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吧。

既然连续发生了六起案子都没有引起媒体们的广泛关注，除了作案手法的不同之外，大约还有很多诱导因素。

比如，之前的案子也许已经被结案了。

毕竟抓到个有作案可能的嫌疑人就关进去草草结案，以便堵住媒体们抹黑警察形象的口舌——这样的事情，日本警察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小阵平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受害者。

作为红极一时的拳击手，却在要进行冠军赛的前夕，因为路过了犯人行凶之前的斗殴现场，而被目击者指认为嫌疑人，便顺理成章、不由分说地被警察抓进了监狱。

虽说小阵平的父亲最后被无罪释放，但缺赛的痛苦和舆论的压力却击垮了那个男人。

让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拳击手，变成了个终日借酒消愁的酒鬼。

这件事，是小阵平心里的痛，也是他想要揍警视总监报复的根本原因。

可想而知，当小阵平听到那位秘书官大人说，有六个嫌疑人因为误判而被冤入狱时，心中该有多感同身受和愤懑不平，有多受不了。

故此，萩原研二此时不想拦他，也不能拦他。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可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是比什么大人物的面子都来得重要的好朋友！

如果小阵平要因为这件事受罚的话，他就陪着一起好了！

做好英勇就义准备的萩原研二，并没有听到他想象中的责难。

因为，二叶亭枫比萩原研二认知里的那些大人物，要更为通情达理一些。

二叶亭枫并没有责怪松田阵平那可以称得上是砸场子的举动，反而坦然地回答了对方的话：

“我没有在开玩笑。

因为对这件事情的记挂，我亲自拜访了那六个本应无罪的受害者所在的家庭。

先前说了，六个人里有两位去世了。

其中一位来自岩手县，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清白的，但无论如何辩解都无法证明他的不在场。

他以为是当时的另一位嫌疑人嫁祸于他，两人撕扯之时，他踉跄跌倒在了马路中间，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飞了。

另一位来自北海道，当他的‘罪证’被警方盖棺定论后，那位受害女性的家属利用警察的同情心，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在这位'所谓犯人'的饮用水中投入了氰化物。

至于他们的家人，前者的父母在真相大白后不知道哭晕了多少次，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就白了。

后者家里只剩下个刚刚成年的小女儿。

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搬家。

她说，北海道的冬天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太冷了。”

礼堂之中，唯余沉默。

但在那两条无辜消逝的生命面前，在他们的家人面前，似乎连沉默的重量都轻得可怕。

“至于剩下的四个人，都无一例外地丢了工作。

毕竟无论他们的嫌疑是否被洗清，他们总归是到监狱里走了一遭。

很多公司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污点。

其中两人收到了伴侣的离婚协议书，一人的子女因为此事，在学校受到了同学的霸凌。

剩下的一位看似保住了完整的家庭，但少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多了来自邻里亲朋的怀疑议论，他们的生活也没有特别好过。”

二叶亭枫直视上松田阵平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的火焰仿佛化成了熔浆。

看似沉冷，却只能愈发炽热。

“和你一样，和你们一样。

我当时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满心愤怒，忍不住替这六个无辜受冤的家庭叫屈。

我希望警方能够至少在经济上弥补一下那几个家庭，甚至期盼着那六名断了错案的警察能够受到相应的责罚。

那时，我完全不承认他们是我的同僚，他们是刽子手，他们让樱花徽章蒙羞！”

二叶亭枫说着，枫色的双眼从松田阵平身上移开，他看向了萩原研二，看向了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看向了礼堂里的无数警校新生。

“然而事实却是，那六名抓错犯人的警察，四个资历浅的被停职处理，两个资历深的只写了份检讨书。”

在警校生们的心绪波澜起伏时，二叶亭枫再次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为什么呢？”

二叶亭枫叹了口气，就像是独行的旅人走了长长长长的路，终于走到了一处村落，却发现此处无人。

似是疲惫，又似寂寞。

“因为按照律法，按照警察守则，按照你们即将在警校里学习的那些课程来看，他们没有犯错。

他们认真地看了现场，盘问了目击者和嫌疑人的口供，查了能找到的指纹和监控。

他们没有对嫌疑人严刑逼供，也没有只听信谁的一面之辞。

结案之后，他们的报告也写得可圈可点。

他们在程序上一点错都没有......

他们只是在结果上出了错。

所以按照律法，按照警察守则，按照你们即将在警校里学习的那些课程来看，他们不会被抓进监狱，更不可能以命抵命。

毕竟细论起来，他们不是开卡车的人，也不是往饮用水中投入氰化物的人。

然后，就像我说的，他们有的停职，有的写了份检讨。

最后，为了樱花徽章的公信力，此事尘封，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听到这里，沉默的已经不单单是新生们了。

就连校长和教官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大人物竟然这么敢说，又竟然敢说得这么明白。

虽然这是警校内部的演讲，不存在录影或是监控这些被外传的可能，但是二叶亭枫这些话，已经是在明着指责警方无能了。

难道是公安委员会有了什么新的动向，警察厅和警视厅要变天了？

不然这位秘书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种话，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台下各人心思暗潮涌动，二叶亭枫却仿佛对自己的口出狂言无知无觉一般，继续说道：

“出现了冤假错案就掩耳盗铃，以为错误不被媒体大肆宣扬，就能再次把樱花的公信力吹得响亮。

写了检讨就万事大吉，作出沉痛的忏悔模样，就当是被神明原谅。

这样的日本警察，和无能的懦夫有什么区别，只怕早就成为其他国家同行口中的笑柄了吧。”

二叶亭枫说到这里时，松田阵平已经不知在何时重新坐下。

仿佛燃着冰与火的漆黑双眼紧紧地盯着二叶亭枫。

降谷零也是如此，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也是如此，满堂的众人都是如此。

因为他们已经察觉到了，这位来头不小的大人物，绝非是新闻上那种只会打官腔的大人物。

——他竟然试图为这些无名的新人们，揭开警界真实的一角。

这是何等愚蠢的做法！

就连降谷零这个警校新人都知道，这些话一旦传出去，哪怕身居高位，二叶亭枫也会得罪许多人。

今天的校友致辞，二叶亭枫分明只需要效仿往年的模式，多说一些好听的场面话就好了，但他偏偏说出了这么多费心不讨好的话来。

降谷零暂时还想不透二叶亭枫的行为逻辑，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二叶亭枫说的这些话，他一定要听，每个字都要听清楚。

台上，二叶亭枫继续着他不合时宜的校友致辞。

“警察无能这个认知，就在那一刻，深深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直到我入职的第三年年初，届时我作为警察厅的里理事官，接管了三起卧底任务。”

一提到“卧底”，警校新生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校长和教官们却是不由得把身子坐得更直了些，生怕二叶亭枫真的说了什么他们不该知道的机密，给警校惹来麻烦。

好在二叶亭枫的下一句就是：

“具体的故事太长了，我就只说结果。

我手下的三个公安卧底，三个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最后都尸骨无存。

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没有留下给家人亲友的遗书，甚至没有留下真实的姓名，只给我留下了一张张的情报资料。”

静默，礼堂之上，只有静默。

枫色的双眼中第一次泛起苦涩，二叶亭枫的声音好轻，轻得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当时看着手里头的那些资料，我就在想，这情报可真要命啊，要了我本应肩负起的三条性命。

是他们无能吗？

是我无能吗？

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