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宿舍的铁床在冬天会变得格外冷。那种冷不是骤然袭来的刺痛,而是从脚底慢慢爬上来,一寸寸侵蚀体温的寒意。十人间的宿舍,十张铁架床,十块光秃秃的木板,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过冬装备。每当夜深人静,翻身的声响此起彼伏,不是失眠,而是被冻醒的证明。
开学第一个周末回家,母亲看我不断揉搓膝盖,眉头就皱了起来。“宿舍很冷?“她问得轻描淡写,手上剥花生的动作却没停。我没当回事,随口应了声“还行“,却不知道这两个字在她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再回家时,一进门就看见客厅地上摊着一块巨大的海绵。淡黄色的海绵体上还留着裁缝画的粉笔线,母亲正跪在上面,用一把老式剪刀费力地裁剪。剪刀咬合海绵时发出沉闷的“嚓嚓“声,细碎的海绵屑沾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霜。
“这是......“我站在门口,书包都忘了放下。
“给你垫床的。“母亲头也不抬,手指在海绵边缘比划着,“学校木板太硬,冬天又冷。“
我顿时觉得难为情。十六岁的少年,最怕的就是与众不同。想象着抱着这么一块海绵走在校园里的样子,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仿佛已经刺在背上。“不用了,我不冷。“我把书包甩在沙发上,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母亲终于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几绺。她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裁剪,但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剪刀划过海绵的声响,在沉默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周日返校时,那块被裁成长方形的海绵还是被打包进了我的行李。母亲用旧床单给它缝了个罩子,针脚密密麻麻,像一群排着队的小蚂蚁。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她还特意把海绵卷成筒状,用麻绳捆好。“就放在被褥下面,没人看得见。“她边说边把捆好的海绵塞进编织袋,动作轻柔得像在藏一件珍宝。
我勉强接过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心里满是不情愿。海绵虽然轻,但体积庞大,走在路上格外显眼。公交车上的乘客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只好把脸转向窗外,假装对路边的梧桐树产生了浓厚兴趣。
宿舍里的男生们果然哄笑起来。“这是什么?你家带来的席梦思?“上铺的兄弟用脚踢了踢我的海绵垫。我红着脸把它塞到床板下面,发誓这个冬天都不会用它。
但十一月的第一场寒流改变了我的想法。那天晚上,宿舍的窗户结了一层薄冰,呼出的白气在黑暗里清晰可见。我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数着对面床铺同学翻身的次数。凌晨三点,我终于投降了,哆哆嗦嗦地从床下拖出那块海绵。
展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扑面而来——是母亲晒过之后才打包的。海绵的厚度刚好填补了床板的坚硬,罩子上的格子花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温暖从后背慢慢蔓延至全身,那晚我睡得出奇地踏实,连梦都是暖色调的。
第二天醒来,发现宿舍里好几个同学都在打量我的床铺。“看起来挺舒服?“有人试探着问。我点点头,突然不那么在意他们的目光了。那块海绵确实丑,确实土,但它让我在寒冷的冬夜拥有了温暖的睡眠,这就够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块海绵是母亲跑了很多市场才买到的。她不懂什么密度、回弹性,只是固执地用手掌一遍遍按压,直到找到“最软和“的那块。寒冬里,这块海绵成了宿舍里的传奇。有人借去垫过,第二天就求母亲帮他也做一块;有人试图用衣服堆出同样的效果,但总差那么点意思。我的床铺成了冬日里最受欢迎的“观光景点“,而我,也从最初的羞赧变成了隐隐的自豪。
三年高中时光,这块海绵陪我度过了三个冬天。每次放假回家,母亲都会拆洗罩子,把海绵放在太阳下暴晒。开学时再重新打包,有时还会在夹层里缝进几包除湿剂。海绵渐渐被压出了人形凹陷,罩子的颜色也从最初的浅蓝褪成了灰白,但那份温暖从未改变。
高考前最后一个冬天特别冷。宿舍的窗户缝隙结了冰花,早起时毛巾都能冻得立起来。但每当我躺在那块海绵上,总能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温度——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热,而是一种被妥帖安放的安全感。那是母亲用一针一线缝进去的牵挂,是无论相隔多远都能传递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