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大死寂。
城门楼上有炮火轰起，却如同隔世之响，遥遥的来自万里之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在一个地方——百千个头颅高高仰起，惊心动魄地看着那桅杆上对峙的二人。
就在这两个人的头顶，千钧重的肉红色的云层飞快游动，叫人生出一种被生吞的大恐怖感，很有些末世的意思。
有声音空旷而来，是夏太君的声喉。
“孩子，好久不见了。”
而后一顿，接着又道。
“是从地府回来，必须借个新躯壳么？这副皮相倒是画得不错，秀气很多，老身很喜欢。”
我正在恍惚间，身边的魏莲屿突然踏前一步，眼睛依旧往上仰望，嘴上说道：
“那冒牌货没剪指甲，老太婆的脖子被掐出血了！”
我们与那金箔巨轮相距足有十来里远，在我眼里只有桅杆上的两个绰绰的人影，而魏莲屿视力惊人，连夏太君脖子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老太婆审美不咋样，我觉得冒牌货长得太斯文了，有点娘气。”说着，又紧跟了一句恭维，“哪有正主好看。”
我：“呵呵谢谢你了。”
这样说话间，注意力自然而然转到那白鳞教主身上。
从我的视角，只能看见这位白鳞教主一个秀立的背影。我隐隐觉得他的骨架有些眼熟，脑海中草草过了一遍，却是不识。
这时白鳞教主说话了，只有五个字。
“我要夏徽仪。”
极清澈爽朗的声语，倒无想象中的女气。
然而，下一瞬，我们所有人都看呆了——只见他突然腰肢一陷，臀部一抬，作出一副蛇类蠕动的姿态，而后慢慢地往前探，将鼻尖贴到了夏太君的脸颊上。
“我去他还伸舌头了！”身边视物千里的魏莲屿叫道，“这冒牌货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我没有理会，只全神凝注，等待那冠玉男子的下一句话。
“上次我们可是说好了，再见面的话，你要把夏徽仪从神祇宗人府请来给我的。”
夏太君依旧稳稳伫立着，有如铁塑。她径直应道：“老身答应你的，自然不会忘。不就个夏徽仪么！老身这就让他上来！！！”
话音刚落，底下所有人都呼吸一滞——只见在冠玉男子和夏太君之间，蓦地出现了第三道人影。
这时恰有一轮炮弹在后面炸起。火光冲天，三个身影更加看不清切，只有连成一片的剪影轮廓。
我死死盯着中间的那个剪影。
魏莲屿的声音倏然间也冷落下来：“是他么······”
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了看我。
我没有答他，只死死地盯着。片刻后，才僵硬地摇摇头，告诉他：“不确定。”
仅凭一个轮廓，着实难以确定。
然而那白鳞教主显然是被唬住了，嗖的一下身形飞移，下一瞬已立到了百丈舱楼的一处飞檐上。夏太君也被他牵带过去，脖颈仍旧被拿在手里。
“是夏徽仪么？”冠玉男子放声问道。
夏太君飒然大笑：“当朝的神祇大袖招——还能有假？！”
夏太君话音才落，那桅杆上的第三道人影已跟着飞移而去。但是速度更快，只一霎眼，便见三个人站在了同一处飞檐上，两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中间相距不出五十步。
我心中咯噔一下：他的身法怎变得这么快！
身边的魏莲屿也瞳孔微缩，出声赞道：“这家伙没让我失望啊。”
白鳞教主显然不服气。他身形一晃，捏着夏太君的脖颈又上了一层飞檐，还未看清他的身形，又是疾影一闪，现身在了更高的一层飞檐上，就这样一层一层，蹭蹭蹭地往上爬升！
第三人的身影紧随而至。
所有人在底下高昂头颅，只能看见两道疾影刷刷刷地向上闪去，以及听到那白鳞教主近乎疯狂的呐喊：
“咱比比看！看谁先爬到最顶端！！！”
那金箔舱楼足有一百三十四层楼，最高处是一个锥形白琉璃塔尖。塔尖上高高挂了一轮镰刀似的缺月，微微发出瘆人的红光。
只过了十弹指的功夫，便见百丈之高的塔尖现出三道人影，红月亮下乍然听得一声惨叫，下一瞬便见白鳞教主和夏太君纠缠的身影分离开来。
一个兜旋数圈，稳稳落足；另一个连退十八步，直到了塔尖边缘才堪堪止住，且半跪在地，很难受的模样。
“冒牌货中招了！”魏莲屿惊叫道，“他的手中了十九枚香木钉子！整个左手都不能用了！”
“十九枚香木钉子！”我跟着惊叹道，“占察木轮封！”
原来，就在他们三人攀上舱楼塔尖的一瞬间，冠玉男子向那紧跟的第三道身影击了一掌。这一掌正击在胸口，没有击出想象中的肉体闷响，却出来一种空心的回声。
“空心的回声？”我诧异道，“那不是个人？！”
魏莲屿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是个咒儡。”
我恍然大悟：“难怪身法那么快！”
咒儡质量很轻，只要操儡师傅隔空牵纵，就能移形换影。考验的不是咒儡本身的拳脚，而是操儡师的指上功夫。
“能将咒儡操纵得这么迅疾，也算一代大师了。”我低声赞道，“所以夏荆花早算计好了——用这个咒儡假扮夏徽仪出场，目的是为了引诱白鳞教主出手，好中了他们早就埋伏好的十九占察木轮！”
占察木轮是西鸠摩世家修炼占察门的法器，教义解释为地藏菩萨摩诃萨的化身。引用这十九枚木轮钉子，可以发动一种短暂的封印行术，持续时间只有两炷香，但威力惊人，被封部位会迅速进入瘫痪状态。
要对付白鳞教主这种绝顶高手，除了占察轮，别无二选。
“夏荆花的手段一如既往的阴毒啊。”我慨叹道。
魏莲屿点点头：“刚刚你没看清，其实冒牌货还中了一掌！他被那十九枚香木钉子打中的时候，人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老太婆啪的一下击在他左肋上——好家伙！亏得冒牌货反应快，否则整条胳膊都得被卸下来！”
所以才有了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幕：两道身影分离，一个连连败退，正是负伤的白鳞教主；另一个气定神闲、悠然站立的，便是使了这一出好戏的夏荆花。
无愧铁面巾帼鬼太姥的称号！
然而——我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一脸淡然的魏莲屿——我们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冠玉男子败退的最终画面。这家伙却是从头到尾，将所有的动作细节看了个遍。
这就是地祇鬼神的深不可测么。
魏莲屿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自顾着喃喃道：“冒牌货这下遭殃了，一整只左手手臂都用不了，这还怎么结印啊！”
我仰头看去，只见那一道退败到塔尖边缘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直立起来。
“老太婆，你打疼我了。”
声音没有怯意，反而带上了一股杀气。
对面的夏太君却是出人意料地平和：“孩子，收手吧，老身知道你不是燕世寰。你该庆幸，自己不是他。否则，老身今天会让你在这里——再死一次！！！”
闻言，那白鳞教主的身影突然剧烈地耸动起来。他是在努力憋笑。
对面的夏太君见他如此疯状，没有再作废话，蓦地发出一个咳嗽，后面的人形咒儡应声而上，将她全身托起，纵身跳下百丈舱楼。
下一瞬，只见甲板上的十二护法大士、三十五忏悔浮屠、二十四守灯诸天、三百玄官以及五百修士一跃而起——向那塔尖的纤细身影围攻过去。
“拿下他吧。”夏太君落到甲板后，轻声说道。
······ ·····
肉色天，玫瑰月。
百丈塔尖，白士一名对千军。
“我去群殴啊！”魏莲屿惊得环抱的手臂都放下了，“这白鳞教里其他的人呢！还不快出来护一护？！”
我也跟着捏了把汗：“怕是没有其他人了！否则也不至于让他撑到现在。”
这白鳞教主，危在旦夕。
可惜的是，我到今还没记起他到底是哪一个人。
“快想想，快想想。”我自我催促着。
到底是谁会冒充我来复仇？
他的目的真是为了替我雪恨么？！
如果他因此而死去，我算不算又多肩负了一条人命？！
千思万虑，竟是胡搅乱发，半分理不清净！
正在躁乱间，忽然一阵高腔吟唱覆盖了整片肉色天空。
“瘦而不枯瘁者生，肥而无血者死；
有喜容顶色正者生，眼神短而悲啼者死；
舌儒唇红者生，舌缩唇枯者死；
风而口禁者生，开口者死；
神光上黄明者生，昏晤者死；
黑气如擎盖者生，聚者死。
黄红如浮去者生，黑青气斜八口者死；
气息宽而长音生，气息短者死；
语声响彻云霄滑者生，短涩者死；
人申润泽者生，干枯者死······”
魏莲屿眉头紧锁道：“那小子在念些啥，不会吓傻了在疯言疯语吧······”
我则在旁边惊得手脚冰凉，近乎迈不开腿：“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魏莲屿倏地回头看我，登时吓了一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念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咒诀——”我喃喃道，“东枯山一等黑籍的咒诀！！！”
！！！这家伙居然是东枯山的人！！！
“是东枯山的人所以呢？！”魏莲屿不解道，“你们自己家族的人冒充你替你报仇，很正常吧？”
“不一样的。”我声音发抖道，“他念的，是邵氏经文！”
“——这家伙，要召唤夷陵巨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