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尽叙前情

与吕护酒至微醺,再到绣坊安置了琳琅,姜琰回到相府,已近黄昏。冬日里屋内晦暗,姜琰不疾不徐掌了灯。回身坐在榻上,轻抚那和田玉芯枕,又拿起青玄面具,戴在面上,起身步至窗前。

“武宁王其人,身长不足七尺,体壮如牛,虎背熊腰,面黑如炭,满脸虬髯……”姜琰忽听身后传来之语,缓缓转身,见一藏青衣袍男子,面上覆着青玄面具,立于身后,不觉接口道:“小姐言之凿凿,似乎当真见过武宁王,但具在下所知,武宁王乃一儒将。”边说边抬手将那男子面具摘下,那男子也将姜琰面具摘下。

“栾彧,你怎得……”姜琰见面具下栾彧形容憔悴,不觉心中大痛,眼泪夺眶喷涌。

“阿婧,”栾彧唤一声,便忙不迭将爱妻拥入怀中,“我不知你去向,这五年来,食不知味,寝不得安,日夜苦寻,若再找不到你,我恐怕命不久矣。”

姜琰奋力挣脱,“栾彧,你这是何苦?你我大婚后,苦多于乐,如此,不若放我走,你我各寻安乐罢了。你曾问我要同何人远走高飞,如今你已知了。”

“阿婧,我求你莫再恼我,我不放你走,你也留着面具,足见对我情深,我怎能放你。我说那些话,其实是有意呕你,我想你哄我,软语求我,想你别再对我隐瞒,别再一个人承担。我想你亲口对我说,你爱我,此生只中意我一人。”

“我曾软语求你三月,你是如何对我?你道不再信我一言半语,只怕再被我算计。”姜琰思及此心中有气,又甩开栾彧。

“夫人莫恼,听我一言。我知你在鬼市即倾心于我,我心中欣喜万分,但我又恼你为何不早告知我。你担心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人,我现下告诉你,我不恼你,你纵使再有心机,再阴狠毒辣,我也一样爱你,此生只有你,阿婧,你莫要再说放下。”

姜琰听完,心中动容,她对栾彧亦是万分不舍,这五年来,亦是日夜思念。

“栾彧,我确是没有放下你,也许此生都无法放下。但那又如何,你伤我太深,我断不会回头。以你武宁王之尊,绝色美女唾手可得,你又何必苦求于我。”

“阿婧,你恼我也就罢了,怎言说令我去寻旁人,我说过此生只你一人,你当栾彧是说笑,诓骗于你么?”

“这世上之事,皆是说来容易,做起来便难了。你没有诓骗我,说得时候确是肺腑之言,只是见到几十个异族美女,美得各有千秋之时,便忘了。或许还想着将我永生囚在兴庆,便可在西凉逍遥了。”

“阿婧,你……,你怎会知此事?”

“武宁王不必惊慌,我并非问罪于你,我早言你我婚娶自便,又岂会阻你好事。只是你即有美人在怀,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难道不知,从你纳了别的女人之时,我与你便再无转圜。你来寻我,难道是要让我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欢好么?还是想我和那些女人一起侍奉你。栾彧,你小瞧了我,也太高估自己了。”姜琰越说越冷峻,栾彧越听越心惊。

“夫人,你误会为夫了,”栾彧急切道:“我那时确实得了几十个女子,带回了西凉城,可一人未纳,连面也不曾见过,当日便将所有女子都送给西凉城中娶不起妻的男子了。”姜琰听罢,试探看向栾彧。

“送与贫人为妻?这如何可行,那些女子怎么肯?”姜琰将信将疑。

“初时确是不肯,我便令苏清风告知,若不愿嫁人,可留在营中做营妓,按大盛律发给饷银,如此,所有女子都愿嫁人了。我命清风在城中贴出告示,让无妻之成年男子具到营门外领取一女子,先到先得。由武宁王发予印信,以证婚娶,可带女子回家请官府录入户籍。西凉城贫瘠,无妻男子多不胜数,不一时,几十名女子皆被一抢而空。为夫还发了银钱做贺礼,那些男子得了人又得钱,具感激不尽。”

“哦?竟有此事?”此等事前所未闻,姜琰听后哭笑不得。

“此事千真万确。夫人若有疑,如今亦可以至西凉城中打听。不止如此,这几年了,为夫身边一个女子都无,只一心想着夫人。”

“当真吗?”栾彧见姜琰有些软下来,上前握住姜琰柔夷,继续说道:

“千真万确,阿婧,这几年我四处找寻你的下落,哪里有闲情逸致想别的女人。”栾彧殷勤的把姜琰扶到案边坐下,不知何时,栾彧已备好了酒菜。“幸喜上天庇佑,今日终得重逢,你我小酌可好?”

栾彧倒了酒,递给姜琰:“阿婧,你试试。”姜琰定定看了栾彧半晌儿,栾彧将酒递到姜琰唇边,姜琰无法,欲伸手接,不想栾彧突然缩手,一饮而尽,姜琰刚欲发作,栾彧伸手扣住姜琰后颈,向怀中一带,便吻住樱唇,将酒送入姜琰口中。

“栾彧,你……厚颜无耻……”姜琰用力推开栾彧,栾彧坏笑着放开姜琰。

“阿婧,好喝么?这酒是我专门为你带来的。”

姜琰怒气未消,可看着栾彧的无赖相,又舍不得离开。想想自己那几年来苦心经营,曲意迎合,被嫌弃至此,竟还是舍不得,深恨自己不争气,不觉滚下泪来。栾彧一见爱妻又落泪,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揽住姜琰的肩,却被姜琰抖开,栾彧又去拉住姜琰的手:

“阿婧,你莫哭,都是我之过,我不该疑你,更不该口出恶言伤你的心。今后为夫再不疑你,求夫人莫要再出夫妻缘尽之语,栾彧此生,若无夫人,了无生趣。”

姜琰抬眼看着栾彧,心疼不已,自觉这多年来一直误会栾彧,又自责不已,不觉抬手,抚他的脸,栾彧亦抬手,轻轻为她拭泪。

“彧,我……”

“夫人,这五年来我苦苦追寻你的下落,其间不知多少苦楚。为夫确有大过,夫人也算罚过我,从今后你之言,我必尽信,你不想告知我的事,我也不再探究,你我历尽艰辛,才有今日相见,莫要因为些许小事,误此一生。”

姜琰欣慰,对栾彧说:“彧,你即如此说,我若不尽言,你我此生恐怕都要受其扰,你若愿听,我便尽告知于你。”

“请夫人赐教,为夫求之不得。”栾彧边说,边将姜琰揽入怀中。

“那可说来话长……”

二人相拥而卧,姜琰缓缓道:

“那年冬至,我偷偷溜出家门,去鬼市上瞧热闹,街上人都在议论皇上新封的武宁王,说武宁王兵不血刃,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兵戈。可我姜家明明也出力平叛,却无人提及,我心中不服,便信口胡言几句,没想到旁边一位身穿藏青衣袍的男子答话。这位青衣男子谈吐文雅,彬彬有礼,却不乏英武之气,与我谈笑风生,甚是投契,我还未见他真面目,便已对他倾心,想问他身份来历,又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鬼市将散,我们即要话别,我正有些急时,街上有人不慎撞向他,我才知他身份。”

“这是为何?”

姜琰看了栾彧一眼,道:“他为躲避那人,突然侧身,外袍掀开,我见他腰间带扣是一对羊脂玉飞蛾,这么巧,我白日刚在先帝那里见过,知那是先帝赐与武宁王受封的吉服,他只换了外袍,忘了换下腰带。我已知他身份,便告别走了。”

“夫人知那青衣公子是武宁王,是否失望。”

“夫君为何有此问?”

“京城中皆知,武宁王一介武夫,杀人如麻,又出身寒门,虽一朝封王,但在朝堂之上毫无根基,无足轻重。”

“为妻看人从不听旁人议论,也不看门第高低,只看此人行事做派。那日那青衣公子说起北境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时,眼中尽是悲悯不舍之情,我便知他仁者仁心。而仁者,从文可兴邦,为百姓造福祉;投武可定国,为百姓保平安。世人皆谓从武者必嗜杀,其实浅薄的很,武为止戈,仁者用武,必不会滥杀。”

栾彧被爱妻夸得得意:“如此说来,那日鬼市一见后,我便求娶,夫人也会答应?”

“若是那青衣男子来求娶,我必答应。”

“夫人这是何意,怎得若是栾彧来求娶,夫人便不应了么?难道夫人不信我就是那日的青衣男子?”

“我自然信,可栾彧手中有十几万北境军,与丞相之女结亲,便不仅仅是婚事,而是国之大事,如此便不是我想,便可一言应下的了。

“嗯,那夫人快讲,是如何筹谋。”

“我也不必多言,只提一人,你便皆知。”

栾彧笃定看着姜琰:“吕护?”

“正是,为妻便是吕护的幕后之人。”

“果真如此。那夫人的计划,便是助我收复北境四城,让我在大盛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可以匹配夫人。”

“这是第一步,我知你一旦声名鹊起,必会引来京城权贵的争夺,先帝不也曾有意招你为婿么?便是这一次,我心中不爽,独自在长乐宫中饮酒,田祥来看我,我酒后胡言,才令他误会。你那日都听到了,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便可娶到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如今武宁王是否怨恨我,算计你娶了我?”

栾彧看着爱妻喝醋,不觉发笑,进而便严肃道:“夫人若是未作梗,为夫恐怕早因抗旨而被诛。”

姜琰听后一惊:“夫君,你真的准备为了我而抗旨?”

“自然。那两年来我征战北境,大小战事无数,终于收复北境四城。而我做这些事,也都是为了能匹配夫人。”

“夫君……”

“阿婧,你我之间,已无需多言,快告诉为夫,你如何说服宣裕太后?”

“呵呵,我本以为需要费一番周章,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

“哦?为何?”

“因为我父亲动了心思,要招你为婿,我便可坐享其成了。我父亲亦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甚明外祖母之心,必能成事。父亲去试探外祖母的意思,被外祖母拒绝。你在两年内陆续收复北境四城,朝堂上皆传你为谎报军功而屠城,用平民的人头冒充敌军将士人头,来向朝廷邀功,你也成了让西昌闻之丧胆的‘北境杀神’。外祖母以你残忍嗜杀,毫无人性,不肯将我嫁与你。”

“夫人,那屠城其实是……”

“夫君,你无需解释,为妻从未疑你。纵是你亲自上书,我亦从未信‘屠城’之言,我深信在鬼市上那个悲悯的青衣男子,绝不会滥杀无辜。”

“夫人,不是解释,为夫想要告知你,屠城是这四城百姓求我。”

姜琰有些疑惑:“这为妻倒不明缘由了。”

“大盛律中,如若收复城池,城中人口土地皆归大盛,大盛便要征收赋税,但若是城中人口尽皆被屠,就要迁内城百姓到新城,如此,新城五年内无需征收赋税。”

“所以你谎报屠城,这四城中原本的百姓,与迁居的百姓,五年内都可免掉税赋?”

“正是。”

“可是夫君,你这样太冒险,屠戮无辜百姓,不仅有损你的名誉,万一先帝追究起来,你如何担得起。”

“夫人,你不知那时北境的百姓,过得有多苦。我带军收复西凉,入城之后,满城的百姓,竟跪在地上,求我杀了他们,只要留下他们的孩子。这样,内城迁居的百姓来西凉城后,他们的孩子可以靠乞讨活下去。倘若不杀他们,要征赋税,他们的孩子便要饿死。”

“嗯,为妻懂了,夫君做得对。”姜琰抱住栾彧,“夫君,之前欺瞒于你,是为妻之过,如今尽对你言明,莫再怪我,可好?曾经沧海,难为河泽,夫君于我,便为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