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赴约会七夕永别

却在这时,大街两边各飘然走来一人,一个全身尽黑,一个全身皆白。原来是孟婆师门下的黑无常、白无常赶来助阵。黑无常拿勾魂幡朝魏忠贤一指道:“你这短命样的,可是姓魏……”白无常立刻接过去:“名忠贤?”

魏忠贤没好气地道:“哪来的孤魂野鬼,敢找咱老魏的麻烦?”

黑无常道:“那就是了,没……”白无常立刻接过去:“抓错人,跟咱们去阎王……”黑无常接口道:“那里,算你的总账。”

黑白无常本是一对双胞胎,两心一用,配合默契,虽然说话各说一半,但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听来便似一人。

“账”字甫一脱口,二人迅即闪身而前,一个使勾魂幡,一个使锁魂钩链,分从两个方向攻去。

就在两样兵器即将打到魏忠贤身上时,也不见他如何挪身,竟突然消失不见了。两人急忙将兵器回撤,随即撞在了一起,急忙眼观四方。尚未看清魏忠贤身在何方,已觉掌风袭顶。

原来魏忠贤头下脚上人在半空,向下发起泰山压顶的一掌。只听“轰”的一声,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过后地上现出一个脸盆大的坑。

好在黑白无常反应极快,及时闪避,但也为掌力余波所及,各被震得滚入尘埃。

孟婆师情知二女不是对手,叫道:“黑姝、白妹,不必跟老狗拼命,你们快走!”

黑无常还等来扶孟婆师,说道:“要走一起走……”言未毕,已被魏忠贤在后背盖了一掌,软身倒地。魏忠贤还待再补一掌,了结了黑无常,白无常叫声:“要死一起死。”冲上来挥起锁链卷在了魏忠贤手臂之上,用力一拉,终让他这一掌拍不下去。锁头有钩齿,刺入肉中,疼得他差点掉下眼泪。

魏忠贤气急败坏,另一手挽起铁链用力往身前拉,白无常一介女流,力气终究不如,一下子被拉到了魏忠贤近前,一掌中在心口,顿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魏忠贤用锁链将二女捆在一起,双手挺举,用力望空一抛。越过数重屋宇,听得一声水响,大概坠于某处河流了。

二女本已身受重伤,又复落水,身为锁链所缚,根本没了生还的希望。孟婆师心中大恸,向魏忠贤大骂道:“恶贯满盈的老阉狗,你的账又多了一笔。有种的朝老婆子我的头顶来一掌,哈哈——你都被阉了,哪还有种,哈哈——”她笑得两声,牵动气息不畅,不禁咳嗽起来。

这一句“被阉了”击中了魏忠贤内心的伤疤,他怒不可遏,大步向她走去,掌中蓄力,要向将一掌击个稀巴烂。

孟婆师怀中的灵儿突然苏醒过来,挣扎起身向魏忠贤双腿一跪,道:“舅舅,灵儿求您放他们去吧。”

少冲、孟婆师、空空儿都是一惊:“魏忠贤什么时候成了灵儿的舅舅了?”

孟婆师道:“我是你的外婆,他是你的舅舅,我老婆子岂不是多了一个儿子?”说这话一脸的嫌弃,又道:“我才不要老阉狗当儿子。”

魏忠贤也甚着恼道:“你想给咱家当娘,还不够资格。”向灵儿斥道:“灵儿,你病糊涂了?他三个是刺杀咱的歹人,怎可放他们回去?”

灵儿道:“正是如此,我才求舅舅放过他们。”

魏忠贤道:“即便是你最要紧的人,但仅刺杀咱这一条,咱也决不轻饶。灵儿,这段时日以来,舅舅待你如何你该清楚,舅舅的脾气你也该清楚,还不起来?”

灵儿道:“舅舅对灵儿如亲生骨肉一般,灵儿生下来无父无母,飘泊无定,只有舅舅给灵儿家的温暖。但灵儿生性淡泊,享不得这富贵,每每看到舅舅残害忠良,败乱朝纲,良心便自不安。灵儿这病也是由此而来……”

魏忠贤道:“……你再不走开,咱先杀此三人,连你也一并杀了!”说话间白发无风而舞,双眼放光,面目狰狞至极。他一把推开灵儿,双掌向少冲、孟婆师拍去。

少冲所练内功至阳至刚,正好与魏忠贤的阴寒内劲相克,潜运内功,不久便打通经脉,挣脱僵冻,趁魏忠贤说话分心,当即伸双掌抵在空空儿和孟婆师经络通行之处,输入快活真气。不消一刻,两人皆能活动如恒,只见魏忠贤尚在训斥灵儿,便装着不能动弹,以图攻其不意。

孟婆师身形暴起道:“这老贼找死,咱们上!”当先舞剑刺向魏忠贤。空空儿、少冲怕她有失,也加入战团。剑光闪烁,掌声霍霍,一起向魏忠贤攻去。

魏忠贤将内力灌注发梢,满头白发如根根银针,劈刺击打,不啻于刀枪剑戟,而他双手始终笼于袖中。三人全力施为,他却似好整以暇,泰然自若,开口说道:“不是咱心狠,咱肯放过人,人不肯放咱。”

斗到分际,阴风飒飒,卷地而起,三人如同陷身一个大漩涡中,身子如欲为之旋转。片片枯叶应风而飞,竟也成了魏忠贤的兵刃,击向三人周身要害。

三人之中,或许要算空空儿的武功最高,但他天性烂漫,不善发挥,因而武功时高时低,时好时坏,况且对魏忠贤心怀恐惧,生怕被他捉住生吞吃了,这时正与他慑人的眼神对上,心神一慌,立被数片枯叶击中,如被利刃划过。

高手过招,胜败往往在一线之间。孟婆师心忧夫伤,一分神间魏忠贤袖中之掌早出。孟婆师虽然回掌相接,终是晚了一步,掌力尚未吐出,已被魏忠贤阴寒内劲侵入,震伤数处经络。

此时少冲见魏忠贤背心露出空当,立挥右掌全力一击。当日在潭柘寺发掌击他吃了大亏,此时自然谨慎万分,防他故技重施。这一掌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会轻易拍出。

说时迟那时快,“波”的一声拍个正着。但少冲汹涌澎湃的掌力并没将魏忠贤拍飞,魏忠贤后背贴在他手掌之上,肚腹突然鼓胀变大,如为大风胀满的风帆,全身数处骨骼似炒熟的一锅黄豆哔哔剥剥爆响。跟着满头白发倒立起来,脑袋大了数倍,脸庞如烧红的炭头,滚红赤热。

而少冲则恰恰相反,五官内缩扭曲,脸色青紫,头顶如大火下的蒸笼冒出丝丝白气。

孟婆师与空空儿瞧这情形,看不出少冲处境有利还是不利,不知救还是不救。

正犹豫间,突然一声暴响,少冲身子一下子被弹出,如离弦之箭射向半空,周遭数十丈外的屋宇瓦片横飞,一瞬间轰然倒塌,将少冲埋于砖石瓦砾之中。

孟婆师、空空儿正欲前去探视,只见少冲钻身出来,兀自无事,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魏忠贤适当欲将少冲掌力尽行吸纳,蓄势再反吐回去,真是如此,少冲必然手骨寸断,伤于自己的内功;但因魏忠贤缩阳闭功之后尚未完全恢复功力,反吐之势大打折扣,自己却被震伤心脉。

孟婆师见魏忠贤脸色惨白,身形如风中之烛,知其内伤不轻,叫少冲道:“快杀了他,不可留他喘息!”

少冲当即纵身而起,以全身之力注于掌心,翔击而下,势若奔雷。

却不想灵儿飞身而上,护住魏忠贤,叫道:“不要杀他!”孟婆师也叫:“不要伤她!”

少冲闻声半空中收回掌力,但纵下之力如千钧巨石,仍无法消于无形,眼见着双掌就要触及灵儿身子,忽然一对巴掌从他腋下穿出与少冲相对,波的一声,少冲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方才落地,胸口隐隐作痛,所受内伤不轻。

魏忠贤却动也不动,似乎浑然无事,其实所受内伤更重。

少冲问孟婆师道:“师太叫我杀他,又叫我不要伤他,是什么意思?”

孟婆师道:“贫道前一个‘他’,当然是指姓魏的阉贼,后一个‘她’,乃是灵儿。没想到让少侠吃了老贼一掌,可有事么?”

少冲摇摇头道:“此伤何足道哉?待我前去结果了老贼性命再说。”拾起孟婆师掉在地上的古定剑,指向魏忠贤。

灵儿只身挡在他身前,道:“壮士一剑,了却天下恩仇,我不敢阻拦,也无力阻拦,唯有一愿,求壮士先杀了我,再杀魏忠贤。”竟然不认得少冲了。

少冲眼望孟婆师,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哨声,数十骑锦衣卫正扬尘而来。

孟婆师脸色倏变,此刻三人都受了伤,若多作耽搁,不但杀不了魏忠贤,还有可能落于阉贼之手,便道:“罢了,阉贼命不该绝,留他残喘,多行不义必自毙,何劳他人动刀?”拉着灵儿转身便行。

少冲道:“我去救两位姐姐。”循着落水发声处找到,黑夜中只见河水滔滔,哪还有黑白无常二女的踪影。孟婆师叹道:“生死有命。能为刺杀国贼而牺牲,也算死得其所。”众人只好快步离开。

三人中以孟婆师所受内伤最重,少冲其次,空空儿虽只受了皮外之伤,却呼痛不已,倒让孟婆师一路呵护,出言安慰。

众人趁天色尚未大亮,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绕了几个圈子后,朝正阳门攒行。

来得正阳门,见城门紧闭,叫苦不迭。四人中三人负伤,却如何出得了城门?正在着急之际,听后面马蹄声响,一群人马疾驰而来,马上跳下一女子,正是朱华凤。只见她向城头高声叫道:“快快开门,本公主有事要出城,迟得片刻,误了本公主的大事,唯守门的是问。”她手下一起大吼:“开门!开门!”城上随即有人问道:“是哪位公主?”顿时灯火齐明,伸出一个头来,那人道:“原来是晋宁公主,可有通城令么?”朱华凤右手举起一块令牌,怒道:“废话!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城门豁然大开,那人道:“卑职恭送公主。”众人大喜,拥出了城门。

朱阁老早在城外枣树林中等了许久,见城门开了,便命人学鹧鸪鸟叫。少冲等人闻声迎上,对朱阁老道:“没杀成老贼,有负相爷重托。”

朱阁老道:“三位已然尽力,纵不能杀此老贼,也能吓他一吓,叫他不敢肆意横行。三位赶快上路吧。”早有从人牵过马来,几人上了马,少冲与朱华凤作别道:“公主也要小心。”

朱华凤命手下天亮后自行回城,引马追上少冲等人,道:“不行!魏阉爪牙遍布各地,我护送你们一程吧。”

一行共是五人,趁夜望南趱行。于路上,少冲问及开城门一事,朱华凤道:“好险啊!幸好我及时想起,当即到五城兵马司讨来通城令牌。”少冲道:“难为你了。”

朱华凤听到少冲真情流露的话语,芳心一阵喜悦,侧开了头,见到了灵儿的身影,问道:“你们如何找到的灵儿姑娘?”少冲便将刺杀魏忠贤前后略略说了一遍,道是灵儿恰在魏府,顺便救出来的。

朱华凤眉头微皱,轻声道:“你马放慢些,我有话给你说。”

少冲拉了拉缰绳,与朱华凤并骑缓辔而行。朱华凤道:“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灵儿为何会在魏府?魏忠贤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少冲也觉奇怪,说道:“魏忠贤控制灵儿,为的是控制白莲教,也可以引咱们自投罗网,难道他早知道咱们会刺杀他?不过看他挂榜求医,倒像真的是为灵儿治病。要不是咱们掐准他练功的时机下手,还不一定能救走灵儿。”

朱华凤道:“不知朱相爷有没有暴露。”

一言提醒了少冲,他当即勒转马头,打马回到枣树林,但已不见了朱阁老,只得又返马回来。追上朱华凤时,朱华凤问道:“如何?”

少冲道:“我本想知会相爷一声,可惜相爷已去了。”

朱华凤道:“相爷在京中已无挂碍,决意归守田园,隐居山林,但愿他能避开此厄,免遭阉贼毒手,也但愿你我都猜错了。”

两人正说着话,祝灵儿放马回来,叫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干么?日后卿卿我我的日子还长着呢。”话音中微带怒气。

二人对视一眼,心想灵儿怎么突然又恢复如初了。

朱华凤迎马上去,道:“灵儿妹妹,你误会了……”灵儿却不睬她,勒转马头绝尘而去。少冲笑道:“灵儿爱耍小脾气,公主鉴谅。”朱华凤忽问少冲道:“岳少侠,你还要赴约么?”少冲道:“两位前辈武功虽高,但智计远不如魏忠贤,我一去,怕是更加难以应付……”朱华凤道:“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你还不放心么?”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两滴清泪,好在天黑,不致让少冲看见。少冲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朱华凤不愿多听,说道:“不用说了,咱们追上两位前辈吧。”

二人加快马速,赶上空空儿等人。

这时灵儿又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吵大闹起来:“我不跟你们走,我要回去......”

空空儿好言相慰道:“好丁丁当当,你别任性了,到底谁欺负了你,你跟外公说,外公替你出气。”

灵儿道:“便是你欺负了我,你把你自己杀了,替我出气吧。”

空空儿一愣,心想我怎么能把自己杀了。

孟婆师道:“丁丁当当,是不是魏忠贤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如此听他的话?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你回去不怕被他吃了?”

灵儿道:“跟你们说了几遍了,我叫魏灵儿,不叫丁丁当当。”

孟婆师道:“你跟你娘姓祝,什么时候又姓魏了?”

灵儿道:“舅舅说我姓魏,我跟着舅舅姓。”说到这里又闹将起来。孟婆师怕她引来追兵,只好又点了她穴道。

她一会儿当自己是祝灵儿,一会儿当自己是孟灵儿,有时记起一些往事,有时却又全然忘记,看似好转,又感觉更严重了。众人不免为她担忧,又担心魏忠贤会派大军追击,只有尽快远避,找到一个安全之所才好为灵儿治病。

马踏残月,晓风云开,前面有个集市,原来已到宝坻。孟婆师道:“走了这一夜,马也乏了,咱们到镇上填饱肚子再走吧。”朱华凤道:“也好,但不可露了行迹。”

到镇上饭店暂作安顿。众人吃了饭有了力气,只有灵儿还沉睡未醒,孟婆师瞅了一眼,伤心地道:“丁丁当当这是得了什么病,得尽快医治才行,不然怕是再也想不起我这个外婆了。”

少冲道:“灵儿这病,多半是被田尔耕吸走了内力,体弱不支,加之受了惊吓,便对过去之事健忘了。”问孟婆师道:“灵儿的身世前辈可知?她真是魏忠贤的外甥女么?”

孟婆师道:“灵儿的娘姓祝,闺名叫作彩云,与贫道一位道友在出家前是好姐妹,因生灵儿难产不治,临终将婴儿托付给我。倒是说过她生父姓魏,别的什么都没告诉。”

朱华凤沉吟道:“她生父姓魏,难道便是魏忠贤?魏忠贤鉴于自己太监的身份有所不便,才让灵儿改叫舅舅?”

孟婆师道:“倘若如此,真是冤孽!咱们差一点就将丁丁当当的生父杀了,要是成功,丁丁当当当会不会怪咱们?”

空空儿与孟婆师将灵儿抱到房间里,准备给她输送真气,以试效果。

少冲在房外等着,忽听到灵儿的说话声在叫“瓜仔哥哥”,心中一喜,便去推门。正好门“呀”的一声打开,灵儿开门出来,第一眼看到少冲,立即扑到他肩头,哭道:“瓜仔你去了哪里,怎么不来救我?”

少冲道:“我不是在这里么?你没事就好。”

灵儿道:“我被一个恶人掳走,那恶人每日都来吸取我的内力,我内力将尽,那恶人便把我送到一处大户人家看管着。瓜仔,他们欺负我,你要为我报仇……”

少冲轻抚她的柔丝,心中感慨,道:“灵儿,你受苦了,这两个恶人如此可恶,下次我替你报仇。但不知你说的那个恶人是谁?”

灵儿道:“他一直蒙面脸,我也不知道。从他与别人的话语中猜来,必是东厂中大有来头之人。我要你将他们碎尸万断,方消我心头之恨。”

少冲万想不到她说出这等恶毒的话,慰道:“内力失了,还可以重头修炼,所幸你人还是好好的。”

灵儿道:“我乃一教之尊,岂容他们如此欺辱?我颜面何存?”少冲闻言,才知她为此而着恼,便转了话题道:“那日西山一战,后来又如何了。”

灵儿忽然退后几步,嗔道:“我叫刀梦飞来请你与我相见,你为何不来?”少冲道:“我脱不开身,再说你已离险地,我也就放心了。”灵儿道:“胡说!刀梦飞说你本来已然脱身,却又杀了回去,难道是不想见我么?你既不想见我,现下又来干么?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双手一推,将少冲推到门外,关上屋门。

空空儿道:“灵儿,你不是闹着要见少冲老弟么?现在少冲老弟来了,你又要赶人家走。”灵儿道:“爷爷,刚才我想见,现下又不想了。”孟婆师道:“丁当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才像你婆婆。”灵儿不悦道:“我说过我叫灵儿,不叫丁当,我也姓祝,不姓孟,孟丁当,难听死了。”孟婆师忙道:“好好,祝灵儿,我的乖孙女儿,不要生气了。”灵儿怒道:“你们都出去!”

空空儿、孟婆师被弄得灰头土脸,只好出屋。孟婆师见到少冲,面有愠色的道:“都是你惹的祸,还不去道歉?”空空儿伸了伸舌头,溜下楼去。孟婆师向他叫道:“你去哪儿?老娘还有账没给你算呢。”发足追去。

屋里传来灵儿的声音道:“他要道歉,除非答应我永远陪在我身边,我才原谅他。”少冲大窘,想不到灵儿变得这么蛮不讲理,见朱华凤在旁窃笑,双手一摆,莫可奈何。朱华凤笑道:“谁教你辜负了人家?现在知道了吧,一个女子要是翻了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少冲道:“你还有心取笑,你主意多,帮我想个法子。”朱华凤道:“你跟灵儿妹妹终生厮守,我高兴还不及呢,就是有法子,也不给你说。”

少冲见大事已了,灵儿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备了些干粮,向众人辞道:“晚辈有一件要紧事去办,要先行一步,诸位多加保重。”

孟婆师道:“要去自去,早早办完,再来找咱灵儿。”

空空儿有些不舍,竟然流下泪来,道:“老哥给各散人留下暗号,约好在泰安重聚,你也要来。”

少冲也觉感伤,道:“若是有暇,便去走走。”心想多半没这闲余,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便走到灵儿身边。灵儿背过身子不睬他。少冲道:“灵儿,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灵儿冷冷的道:“你走不走与我有什么相干?”

少冲知她的气兀自未消,这会儿也无暇劝解,鼻子一酸,扭头出了店门。朱华凤跟上来道:“岳公子,我会来找你的。”少冲点了点头,纵上马背,头也不回,望西疾驰而去。

灵儿再也忍不住冲出店门,大叫一声:“瓜仔!”却只能看到天边黄沙滚滚,少冲的身影越去越远,逐渐变作一个圆点,终于逝于大道尽头,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泼梭梭坠落红尘。

少冲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黛妹身边。他心中如压磐石,只有走得快一些,离杭州近一些,才觉得石头轻一些,心里好受一些。一路上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跑坏了五匹骏马,到杭州城已是七月七日当晚。可是偌大个西湖,黑夜之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由曲院而入,沿苏堤边奔边喊着美黛子的名字,绕西湖奔了一圈,却哪有美黛子的身影?夜已入定,湖面上几艘游舡上还亮着灯光,隐隐传来弹唱笑谑之声,他却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奔跑,只有他一人在呐喊。

银汉迢迢,星月含恨,天边一团乌云有如墨泼在青花瓷盘里,浓重得令人窒息。他相信虽然屡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相信美黛子会那么绝情,会真的离他而去,定当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候着他的到来。他仿佛已看到黛妹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听到黛妹呼喊着“少冲君”,但当他奔近,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怎么就来到几间败圮的房屋前,隐约认得这便是长于斯的归来庄。耳畔响起武太公那低沉的嗓音:“归来,归来,不如归来。”心中又生念头:“黛妹莫非便在庄里。”先是一喜,大喊着冲进去,可是回答他的只是空屋回音。

他又一次失望,心冷如灰,颓然坐地。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一声急响,大雨倾盆而下,冲洗着世间的一切污秽,也似乎要将所有的积愤发泄出来。

少冲蓦然间想起美黛子曾经说过一句话:“中国颇多诵月的华章,想象中西湖的月亮应该最美,什么时候到西湖看月该有多好!”说这话时美黛子眼神离合,面溢幸福笑意,那模样决非看月所能带得来的,看月难道不也是为了看人?少冲脑中如电光石火的一闪:“平湖秋月!”顿时振奋起来,发足而奔。

待至其地,已是云散雨收,东方发白,湖水漫过了桥面,附近更无一个人影。少冲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但他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决意等下去,直到美黛子出现为止。

他痴痴的站着,看着天边的牛郎织女星时隐时现,终于逝没,心想:“天上鹊桥相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捉弄我了!”

湖水慢慢退落,他忽然发现露出水面的桥墩上刻得有字,一看便认出是黛妹的手笔,他又惊又喜,顺着那行字看去,见是:“今生与君无缘,妹留此徒生伤感,即日东归,勿自为念。”他看罢脑子里嗡的一下,才知黛妹久等少冲不至,终于伤心离去,而自己迟来一步,顿成永诀。

少冲没有多想,发足奔向出海口。就在这个出海口,岳夫人将他托付给武将军然后跳海自尽,美黛子扬帆归国,也当由此而去。少冲找遍了埠头,问遍了所有人,仍不甘心,发足奔上高崖,极目远眺,只见海上怒涛翻涌,接天处点点征帆。沙鸥翔集,声声都是离愁,孤帆远影,点点都是别绪。少冲将胸中一口气化作一声长吼:“黛妹,你回来吧!”吼声如啸,激起层层海浪。

他希望黛妹能听见这声呼喊回心转意,就这么一直站着,如一尊雕像,任凭风吹浪打。一天、两天,也不知多少天过去,海鸟停在他肩头作巢,连路过的渔夫也以为他真的是一尊雕像。

许久许久,他突然想喝酒了,拖着双腿到集市上买了两坛红高梁,抱回归来庄。于是席地而坐,畅怀大饮,忽而狂笑几声,忽而低声啜泣,忽而放几句狂语,反正此地只身孑然,形影相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东厂锦衣卫,没有武林门派,没有江湖的恩怨情仇,没有社稷的兴衰存废,更没有自己,只有酒。

晋人刘伶酒后裸衣,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居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举止狂放不羁,时人目为疯子。若有人闯入此庄,看见此情此景,必定也以为他是疯子。可惜无人“枉顾”,更让他心生寂寥。反正还有些银两,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只有酒能让他忘记自我,忘记烦恼,他怕醒来,怕醒来时见不到黛妹会痛苦得难以承受。昏昏然,飘飘然,忽听到耳边有人说道:“人言一十一。”他便对那人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人道:“岳少侠,你……”少冲道:“谁是岳少侠?”那人道:“你醉了,我下次再来。”少冲打个嗝,秽物吐了一地,道:“岳少冲已经死了,你不用来了……”心想:“这人是个疯子,我理他作甚?”当下仰头大睡。

不知何时闻到一阵米饭之香,顿感腹饥难忍,睁开眼一看,桌上有饭有菜,摆了满桌,尚热气腾腾,心中大奇,起身走到厨房,见灶膛里尚有火种,锅里烧着沸水,四周瞧看并无一人,便道:“喂,你是谁?出来吧。”连叫三声,并无人应。当下回到堂上,心想:“管他是谁,无论好意恶意,我反正不想活了,死也做个饱死鬼。”于是出去买回两坛酒,吃了个杯盘狼藉,喝了个酩酊大醉,倒头大睡。

真是:庄中无甲子,梦中不知年。这一次直睡了七八个时辰,睡来天色已晚,却见堂上灯烛高烧,暗自奇怪:“我在庄上这些时日,从未点过灯烛,这是谁干的?”起身四处观瞧,并无其他异状,忽闻肉香自厨房中阵阵飘来。便秉烛朝厨房中走去。刚开柴扉,忽听窗子吱的一声,有人从厨房跳了出去,急步到窗前一看,月光下只看见一个婀娜的背影翻过墙头。叹惜未能一睹真容,也不想再追,揭开锅盖,锅里炖着一只肥鸡,尚未尽熟,当下添了些柴火,煮熟了下酒,大快朵颐之下,心中对这神秘人物甚是感激,但奇怪那人为何不愿相见,看那背影显然是一女子,难道会是美黛子?想到这里,为之振奋不已,自言道:“我原说她不会如此狠心的。”他越想越觉有理,甚至感觉这饭菜正是出自美黛子之手。当下取了一块炭黑,在墙壁上写道:“你不必躲了,我知道你是谁。”心中想象美黛子看到这句话时会作何感想,有何举动,不禁笑了笑,又想:“我莫若假睡,黛妹再来时,便抱住她,永远不让她离开我。”

盘算已定,便蒙头假睡,待到五更前后,半张着眼,盯着进堂的那扇门。月光入户,清辉泻地,他急等黛妹的到来,感到时光从未有今日这般慢,想到黛妹就要从这门进来,心如鹿撞,天地间万籁俱寂,似乎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

终于听到后院一声轻响,知有人跳墙而入,心中先是一喜。脚步声渐近,堂后门进来一名女子。少冲怕惊走了她,不敢稍动,只能低着眼看见那女子柳腰罗裙,一对莲足,那裙裾用金线绣有莲花,罗袜绣鞋,正是黛妹一贯的衣装。只见她把饭篓放在桌上,正要离去,却停步驻立。少冲知道她必是看见墙上的字句,当下跳起身,笑着道:“哈,看你还往哪里走?”见她拔步欲走,他紧走上前,双手一圈,已将她抱在怀里,看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便着:“你还是不肯与我直面相对么?”怀中女子极力挣扎,终于知道挣扎不脱,垂首不语,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少冲也道:“你生气了?我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负你,要好好待你……”觉她肩头颤动,身子发热,显是感动了,又道:“你知道么?我之所以迟了约会,是因为要刺杀魏忠贤这个大奸贼,大丈夫先顾国家大义,再叙儿女之情,你不会怪我吧?”却听她开口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只有那个东洋倭女!”

少冲觉她声音有异,体味也不对劲,推开她道:“你不是美黛子,你是……”却见那女子揭开面具,果然不是美黛子,而是公主朱华凤。少冲怒气难遏,上前掴了她一个耳光,道:“你……你为何扮她来戏弄我?”

朱华凤摸着火辣辣的脸,心想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打过自己耳光,今日竟被心爱的人打了一次,顿感委屈,大放悲声。少冲打过也觉后悔,但当时心中那种失落、羞辱、愤怒如何让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原来自己一厢情愿,将为自己烧菜送饭的朱华凤认作美黛子,只觉全身落入比以前更深的冰窟,惨笑几声,提起酒壶,咕咚一声喝了大半,说道:“为什么不是她?”

朱华凤泣道:“你醒醒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就忘不了她?”少冲摇晃着身子走出庄,来到平湖秋月,痴痴的只是喝酒。朱华凤跟上来道:“岳少冲,你难道就这么沉沦下去?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一个大男人,伤情至此,成何体统?”少冲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再也不想管,我只想来日东渡日本……我跟你说这做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还是走吧。”朱华凤道:“恩怨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你想摆脱,摆脱得了么?你明知与丰臣美黛相见渺茫,还要去?”

少冲厉声道:“够了!我不想听。”张口欲喝,朱华凤上前一掌将酒壶打落。酒壶掉在水边,浪掀过来,灌进大半壶水,少冲拾起喝一口,自言道:“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嘿,明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迈步便走,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朱华凤追上来,夺了他的酒壶,道:“这儿不是你的故乡,苏州,苏州才是你的故乡。”少冲闻言一震,顿时想起爹娘来:“对啊,此时爹娘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已然和好?”朱华凤又道:“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没出息,不难道过么?美黛子身在东瀛,也不愿意你变成这副模样。你折磨自己,她就会回来么?”朱华凤想尽法子来劝少冲,少冲虽觉她说得有理,但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这时走到岳王庙外,忽听得啪啪作响,有人应声呼痛,转过树林,只见三五个校尉按住一个汉子狠打。那汉子袍子已然破烂,身上满是棍伤。旁边一个幞头皂靴的官儿问道:“以后打此过还向不向魏公下拜?”那汉子甚倔,浑身吃痛,仍说道:“不拜。”那官儿怒道:“再打三百棍!看你骨头有多硬。”

少冲才见岳王庙旁立着一座祠宇,规模宏敞,气象辉煌,正檐下写了三个字:“普德祠”,离此不远是关壮穆的祠宇,而这普德祠较之关、岳两祠壮丽数倍。朱华凤恨恨的道:“浙江巡抚潘汝桢食朝廷俸禄,为魏监一人做事,竟将魏监生祠建在关、岳两祠之间,二神有灵,应当将其殛毁。”少冲讶然道:“你说普德祠中供奉的是魏忠贤那个阉贼?”朱华凤道:“是啊,魏太监权焰熏天,趋炎附势之徒便变着法子讨好奉承他,他还没死,这潘汝桢竟厚颜无耻为他建了祠堂,每过几日便来参拜。杭州生祠一兴,各地竞相攀比,参拜魏太监蔚然成风,你说可笑不可笑?”

少冲哪里笑得出来,这岳王庙乃武太公生前最为崇仰之地,若他还在世,以他的脾性,岂容一个弄权误国、残害忠良的阉贼与精忠报国的岳王爷坐在一起?必会焚之以泄心头之愤。

朱华凤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轻声道:“岳少侠,魏太监的爪牙欺负老百姓,你不管管么?”少冲道:“我说过不管的,我不管自有人会管。”朱华凤道:“你无非因刺杀魏太监误了与她的约会,因情废义,算什么大侠?哼,既然你不管,我这个弱女子想管也管不了,看还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跟魏太监作对?”

两人便远远的站着,等着别的人出来打抱不平。西湖胜地,本当游人如织,两人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人经过此地。眼见着校尉一棍一棍,那汉子渐渐没了声气。少冲终于难忍怒火,叫道:“难道就没人管了么?”飞身上前,双掌齐出,将几名校尉震出老远,倒地不起。那官儿吓得面如土灰,犹自逞口道:“大胆刁民!知不知道这里是当朝魏公的祠堂?”

少冲不睬他,探那汉子鼻息,见已是出多入少,心中愧疚,由愧生怒,向那官儿斥道:“老百姓供养尔等狗官,是叫尔等打杀老百姓么?你如此将魏忠贤奉若神明,何不去尝他的粪秽?”

那官儿从来见过如此凶恶的平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少冲抱起那汉子大步而去。

少冲将那汉子抱到归来庄疗治,几天后那汉子已能自行行走,对少冲自是感恩戴德,拜别而去。少冲才稍减心中愧疚。

二人细心将厅堂打扫一遍,居然也是一番天地。少冲为武太公、黄叔叔立了香案,拜祭了一回。回想在归来庄的往事,还是快乐多过伤心,就算有黄安、武甲、武乙对自己的歧视,也是因那方手帕的只言片语而起,他在与爹娘相认之后就对他们的偏见释怀了。

他当初随太公剿匪离开归来庄时,曾将娘所遗的血字手帕埋成一个坟冢,这日重到故地,见已是野草掩径,坟头草长,他想娘能活下来,还得多亏罗叔叔,便在坟头立了木牌,写上罗叔叔的名字。

他一来也无别的去处,二来还想等着美黛子回来,便在归来庄住下,平日闲暇无聊了,便练功自遣,默思如何克制魏忠贤的武功。朱华凤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竟放下公主之尊,每日为少冲烧饭洗衣。这一日吃饭时,少冲问及空空儿、孟婆师还有灵儿后来如何,朱华凤便将那日与少冲分道之后所发生之事细细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