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色沉沉,茶香缭绕。
玉不念上药的手法甚为娴熟,看来也是有了许多经验。
“一点小伤,无甚大碍,养上三四天即可。”
“多谢玉先生。”
秦阮转了转手腕。这飞雪散确实神奇,痛感竟已去了七八分。他小心地望向玉不念,碰巧对上了玉不念懒散的眸色。
“你的模样虽不像你舅舅,性子倒是随了他六七分,”玉不念手指轻轻转动小巧玲珑的青瓷茶杯,道,“我只是好奇,倘若他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父亲的事情,你又要如何呢?”
“我父亲?”秦阮茫然道,“我小时候也只听他谈起过我母亲,却从未讲过我爹,任我如何去问,他也从不告知于我。”
“也好,”玉不念眉间又起了些戾气,说道,“我还是先将自己的故事给你讲完吧。”
“是。”秦阮应道。
玉不念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平静地说:“云州城老太守在他的八十大寿上忽然昏厥,当场身死。他家中的妻妾却都将此事怪责在我身上,说我是个天生的下流胚子,不知给太守灌了些什么药,而后将我送至云州案司。一番折辱后,我总归是不得不认了这个全不知内情的罪名,被他们收押在监,只等着秋后问斩,一刀了事。”
他左手撑着面颊,轻声笑了。
“若不是当时的牢头可怜我,多给了我几口饭吃,我怕是连在狱里等死的时间都撑不过的。那一年,被当作替死鬼的死囚们终是忍无可忍,尽皆造反,整个云州城案司的捕快数量还不及牢中犯人的一半多,被杀了个七七八八,那些案件卷宗也消失于火海中。我也跟着牢头大哥逃走了,换了名字,总算是活了下来……”
玉不念目光望向窗外,停了停,又笑了。
“可我还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却没个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牢头大哥为护我被杀后,我就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走到哪里都被嫌弃,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直到……”
新茶添上时,玉不念烦躁地打发走了端茶人,自己则继续说了下去。
“那姑娘姓雪,名为茯苓,人善得像是菩萨转世。我在路边与饿狗抢食时,是她将我带回了她家中,好生照料。她的父母也都是好心人,认我为婿,在他们开的杂货铺子里帮衬生意。我生来爱弹唱跳舞,时常会与茯苓同在铺子门口招揽生意,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我的新家。”
秦阮听得恍然,他自身的际遇与玉不念也有几分相似,心中忍不住就生出了几分共情之感。
“后来呢?”
玉不念面上露出微笑来。他的形与容本就风华绝代,这一笑更是夺魂摄魄。
“吾妻雪氏茯苓,生于寒岁,葬于春华。如今她坟头的那棵桃树,早已随她一同去了,至于我,也只剩下这副破破烂烂的躯壳还活在世上。”
秦阮愣了。不等他发问,玉不念已自顾自地讲出了缘由。
“茯苓她虽无倾国之貌,却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为了她与爹娘,我可以从此不再跳舞与弹唱,一心与她把日子过好。只是……”
玉不念苦笑,右手紧握成拳。
“我就像个生来带罪之人……在我与茯苓成亲两年后,镇子又……闹了火灾。”
他将手中茶杯狠狠掷出,摔了个粉碎。
“茯苓的爹娘都死在了那场浓烈又可恨的大火中。我陪着茯苓葬了爹娘,与她举家前往江南……到了烟罗镇后,我们总算是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
秦阮的手也不可遏制地握紧了。他的记忆里也有一场这样的大火,将他所有的思念与寄托烧得尽净。
“茯苓是染了风寒而亡的,”玉不念轻声道,“她的身子骨本就不甚结实,发起高烧,连烟罗镇最好的医师也束手无策。青鸟哀哀,梦碎魂断,春色正好时,我将茯苓的骨灰葬在了一片桃花林中,唯一的一点念想,就是她留下的一块青缎帕子。”
他展开折扇,注视其上的刺绣,目光甚为凄凉。
“光阴总似这般无情,如今茯苓已走了十年……虽然我已有了能保她一生平安富贵的本事,可要护着的人,却……早就不在了……”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这八九分的不平事偏巧就爱落在苦命人身上。
“自此我就颓废了很长的时日,”玉不念接着说道,“几乎想随她同去,一死了之。可茯苓临终前曾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要我活成令天下人仰望的模样,从此不再愁于吃穿,看人脸色,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鼠辈尽皆踩在脚底,轻轻一碾,就能令他们飞灰烟灭。”
可要想手握大权也不是件易事,他这么多年来定是费尽了心机与手段。
秦阮沉声问道:“那玉先生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清凝的眸子里满是怅然之色。俊美青年靠在窗边,苦笑一声,道:“这条路又怎会好走呢?你要知道,在如今的大黎想要出人头地,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你也知道,高门大户家最不缺的就是我最缺的金帛钱财,是以,唯有我这副皮相,还能派上些用处。”
秦阮心中一惊。他倒是猜着了几分,可亲耳听到时,心头仍忍不住起了一阵寒意。
“我穿戴着置办好的行头,在京城街头弹唱了一段《凤栖云山》,引来许多人注意,其中一位就是京城魏国公的管家。”
玉不念面上冷笑起来。
“魏国公为人却狡诈多疑,以为我是他人所派,借机来套他的老底,就叫人将我轰出了府邸,永不许再踏入府邸半步。幸而楚国公是个顶好的人,在看我跳过一支舞后,感念我生活困苦,送我进了总乐司,自此,我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玉不念将杯中的茶如灌酒般喝得精光,而后将杯子随手扔在案上。
“我每次在跳扇舞时,总忍不住想起茯苓临终前的话来。总乐司中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恃强凌弱之辈,若无十分的本事在身,定然会被欺负得找不到北。既如此,我就在教习舞学的大舞师身上多下了些功夫,学了不少招式,无论是防身还是表演,都长进了不少。”
他轻笑了两声。
“呵,你知道那老东西最后是怎么死的么?”
秦阮摇了摇头。
“我做了些手脚,皇上认为是他意图轻薄皇后娘娘,他自然被判了死罪。”
秦阮忍不住道:“可他终究是你的师父!何至于此?!”
“师父又如何?”玉不念不屑地道,“总乐司里的好色男女可是多得很,这老东西就是最坏的一个。他与那老太守都是老杂种,时常会将我囚于他的内室里,任他动手动脚……”
他轻抚自己白玉般的手腕,讥讽之色溢于言表。
“只可惜,我也不是甘为人奴的下贱种子。待到舞技与武艺都大为精进后,我就起了杀心。某一日晚,总乐司在宫宴上表演时,我趁机在老东西的杯子里下了些他时常会用在我身上的药粉。他醉得太快,以至于神志不清,整个人直往皇后身上扑了过去。”
秦阮一时无言。他望着玉不念幽深的黑瞳,心中起了疑。玉不念真能这般放心地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他后面说的这些的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呢……依着他自己的想法,玉不念一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我猜得到你的想法,”玉不念叹了一声,道,“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但我有一个条件:把你写下的那首《醉月》记在谱上,给我。若能如此,我就告诉皇上,你已受伤,不能再弹奏乐曲,而后放你离开皇宫,从此以后,你就能与你喜欢的女子一同生活,同进同退,胜过这世上无数的痴男怨女,不好么?”
秦阮静默了片刻,失笑道:“《醉月》不过是我的一首小儿之作,竟能惊动了玉国师?”
“哼,你那小儿之作,却能让我想起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玉不念怅然道,“初见茯苓时,我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跟她一直过下去了……老天终是不肯给我一个好结局。也罢,不如你就在这里将那首曲子再为我弹奏一遍,如何?”
秦阮揉揉手腕,苦笑道:“只怕我此时手臂酸软,弹出来的曲子不会太好听。”
“无妨,你先歇会儿,今夜又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玉不念唤来守在外头的家奴,道,“去把白阮宗的那把玉阮和拨子拿来。”
“是,玉先生。”
那人走后,秦阮问出了一句他早就想问的话。
“玉先生,我舅舅他……?”
玉不念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将手中折扇啪地合上了。
“你舅舅秦沐云虽说有些不易接近,人倒也仗义。当初我来到京城的一路上,若非他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死在山贼肮脏的刀下了。”
秦阮顿时极为兴奋。他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后来又怎样了?我舅舅他到底去了何处?他也来了京城么?”
夜风忽地吹进了窗子,灯火被吹得明灭不定,一股凉意向秦阮拢了过来。
玉不念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而后他缓缓地道:“你舅舅……早已被判了斩刑。不过你放心,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捉得住他。”
秦阮惊道:“斩刑?他不是会做下烧杀抢掠之事的人,又如何判他斩刑?”
玉不念信手碾碎一片飞过眼前的花瓣,冷冷地道:“他杀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白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