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演戏文顺安认娘 抽梯子章虎拆台

比赛结束了。

挺举放下一头,开始琢磨另一头。

回到天使花园时已是12点,正入子夜。挺举送葛荔进她房间,看着她关上房门,然后回到自己房中,脱下鞋子,盘腿坐在蒲团上。

是的,棋已走至险境。挺举的所有谋算都在汇丰的贷款上,没想到凭空里闹出来的这场赛事,将一切全搅黄了。

且糟糕的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振东与日本人签订的协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个月内如果他未能足额付清剩余款项计四十三万元,已付的五万两订金就是日本人的了。

而这笔钱是祝合义的五金店抵押贷款。

挺举思虑一宵,依旧未能想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凌晨时分,挺举出门,将天使花园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到澡堂冲了一个凉水澡,换身衣服,大步走向商会。

挺举在办公室里坐有小半个时辰,听到隔壁祝合义的开门声。

挺举起身,开门,转敲总理室的门。

“进来,进来!”祝合义叫道。

挺举推门进去。

“挺举呀,”祝合义情绪甚高,“我正要寻你呢!”

“祝叔——”挺举欲言又止。

“呵呵,”祝合义笑道,“挺举呀,还没见过你绷着脸呢,啥事体不开心了?”

“出麻烦了,”挺举苦笑一声,“汇丰的贷款。”

“啥?”祝合义的笑容一下子收起,“咋回事哩?”

“唉!”挺举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下。

“照理讲,”合义一脸错愕,“这事体是铁板上钉钉,一是我们符合条件,二是查理也答应你了。他哪能讲话不算数哩?”

“是哩。”挺举一脸苦相,“查理答应贷款,也办好了所有的贷款手续。可后来,也就是三天前,他又附加了一个条件,我没答应。”

“啥条件?”

“他要我说服草上飞退出比赛。”

“你认识草上飞?”

“认识。草上飞是振华武馆的人,振华武馆是陈炯办的,查理他们晓得底细,也晓得陈炯是我朋友,就这么扯上了!”

“这这这……”合义急了,“哪壶是哪壶呀!”

“唉。”挺举再叹一声。

“咦,”合义抬头,“你为啥不应下他?不就是一场比武吗,有啥大不了的?”

“英国人把这事体看得太重,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应下。”

“唉,”祝合义半是责怪,“挺举呀,你哪能不早点儿讲呢?介大个事体,你哪能一个人扛着呢?”

“祝叔,是我不对。”

“好了,不讲这事体。”合义略一沉思,盯住挺举,“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是不?”从抽屉里摸出一沓认购券的存根,“这几日你没过来,势头不错呢,填表领券的已经超过三十人,傅晓迪、章虎带了个好头啊!”

挺举一张一张地翻看存根。

“我算过了,总数是十九万九,差一千就是二十万整,还差二十三万!”

“太好了!”挺举笑出来,“我们还有七日,抓紧时间,或能凑够呢!”

“是必须凑够!”合义握起老拳,“挺举呀,这个银行,我们必须办起来。祝叔不是心疼那五万两银子,是为了一大堆厂家呀。你有所不知,这几个月来,商家虽苦,多数还能撑住。厂家不行了呀,没钱买原料,没钱发工资,三分之一停产,三分之一接近停产,只余三分之一在勉强撑持。数以万计的工人纷纷失业,即使没失业的,这连买米的钱也没有了啊。挺举呀,商家可以缓缓,厂家伤不起呀。厂家就跟种粮的一样,是市场根源。洋人欺负我们,不就是仗恃手中有洋货吗?我们不想看人脸色,就只能自个儿争气啊!”

“最急切的都是哪些厂家?”挺举眉头拧紧。

合义拿出几页纸,上面罗列着工厂名称:“小厂就不说了,这些是大厂,哪一家都是嗷嗷待哺啊!”

挺举看过去,惊道:“周进卿!他也缺钱?”

“唉,哪能不缺呢?”合义叹道,“前几年,他仗着润丰源的势,盲目发展,连开三个大厂,尤其是那个纺织厂,机器、纱锭全是洋货,伤去不少本金。人家都炒橡皮股,他就没炒。不是不炒,是没钱炒。开厂子最要紧的是流动资金,他有防备,预留五万两备用,结果全都烂在润丰源里。这个辰光,市场不景气,拿现金进货的商家越来越少,都要赊账,他就吃不消了,四处筹钱,说是头发都急白了呢。听说我们要搞银行,他立马找我,差点儿磕头呀!我答应他,银行只要开起来,第一笔款子就贷给他!”

“祝叔,我明白。昨晚赛后,我一宵没睡,就在琢磨这个事体。这个银行,我们一定要办起来,也一定能办起来!”挺举握拳,“这有二十万了,我们再加把劲。一股不按一百两起,可以降为五十两,以吸收更多的股东!”

“成。”

“还有,”挺举说道,“我们也不能守株待兔,最好是走访各家商户。我相信,时事再艰难,这是上海滩,只要有前景,只要咱心诚,一定有人能拿出钱来!”

“挺举呀,”祝合义拿起提包,“我把这老脸豁出去了,咱俩这就走!”

顺安是个真正聪敏的人,在章虎的指导下,不消三日,已将麻将牌的各项规则摸得溜熟。到第四日上,章虎让他正式上桌,陪打的是阿黄、阿青两个铁杆兄弟。

前面几盘,和的是章虎三人,从第十盘开始,和的多是顺安。

几人战至天明,顺安已经做到想和谁就和谁了。

又是一局,刚摸完牌,顺安冲章虎道:“章哥,这一局要吃你了!”

“啥?”章虎瞪眼看他。

“就是只赢你的钱!”

章虎朝阿黄、阿青使个眼色,三人互相放起牌来,处处躲闪顺安。由于左躲右闪,反倒把自己的一副好牌打乱了。眼见桌上的余牌不多,章虎吃准,又打一只,顺安将牌一推:“呵呵,章哥呀,总算是吃到你了!”

章虎哪儿肯信,将顺安的牌翻倒,连验几次,惊道:“这是个独牌,你哪能晓得我会打哩?”

“呵呵,我守的正是章哥手里的这张独牌!”

几人洗过,再次摸牌。

摸完,章虎问道:“兄弟,这次你和谁?”

“章哥,你说!”顺安笑道。

章虎指了下阿黄:“和他!”

不及三轮,在阿黄出牌时,顺安推牌。

“清一色呀!”章虎验牌,伸出拇指,“绝了,兄弟,你是个麻将奇才,前后不过数日,已胜我十年功力了!”

顺安抱拳,“是章哥教得好!”

“狗屁!”章虎指阿黄、阿青,“章哥教的人多去了,譬如他俩,天天打,年年打,结果呢?挣的远没有输的多!”

“是呀,”阿黄急道,“晓迪哥,你是咋学来的,给我俩也讲讲窍门!”

顺安从裤带里摸出一书:“除章哥教之外,我在看这个!”

章虎拿过,是一本书,《麻将绝杀百技》,翻几页,扔给阿黄:“兄弟,能看得懂不?”

阿黄翻书,做出苦相。

“阿黄,阿青,”章虎指着二人的鼻子,“服气不?你们与晓迪之间,差的就是这个!”将牌桌盖上,“今朝不打了,都去睡吧。”

阿黄、阿青走后,章虎凝视顺安,良久,重重点头。

“章哥,”顺安笑道,“你这是有话要说了!”

“正是。”章虎朝他拱手,“兄弟呀,你有这个心劲,可以上场了。说到这里,有个好消息,就这几日,我已为兄弟搭好桥了,天堑将变通途,兄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啥桥?”

“通向丁府的桥呀,哈哈哈哈!”章虎长笑数声。

顺安拱手。

两日之后,章虎寻到顺安,一脸喜气:“兄弟,成了!”

“章哥,啥事体成了?”顺安明知故问。

“桥呀!”章虎笑道,“奶奶个熊哩,章哥锁定泰记总账房车康,用十包上等烟土搞定他了。嗬,真是个好烟鬼呀,一见我那烟土,眼珠子放光,打鼻子一嗅,脱口就说,这是派脱那土,接着讲出是何厂何年生产的,真叫识货哩。我选了个甜妹子侍奉他,让他一边吸着好烟土,一边摸着嫩奶子,销掉魂哩。这不,昨儿一回府上,车总账就在如夫人面前煽风点火,将兄弟的牌技吹得神乎其神,夸兄弟是上海滩上新一代牌王哩。果然,如夫人心痒难耐,当即约你打牌,时间定在明日后晌,兄弟还有一日辰光,再练练手。”

“这……”顺安长吸一气,“咋练哩?”

“我与师母讲好了,今晚就与师母练。师母的牌技也是没个说的,让她指点你一下,这个赌就赢定了!”

“谢章哥!”顺安起身,深深一揖。

“走吧,师母已经摆好牌桌,在候你呢。”章虎拉顺安直到王公馆,临进门,小声道,“兄弟,今晚不恋战,打几副找个感觉。车总账房约的是明天,午饭后一点开战,三打一哩!”

“三打一?”顺安怔了。

“就是两个人配合你,专打如夫人!”

“哪两个人?”

“一个是车总账,一个是师母!”

“章哥,你不上场?”顺安惊愕。

“嘿,有师母在场,哪能轮得上章哥呀?再说,章哥这身价弄贱了,上不得台面,能站在边上守个场子,就是祖上烧过高香哩。”

“章哥呀,”顺安感动,“你这不上场,我这……心里不踏实哩!”

“没啥不踏实的!”章虎指了下王公馆笑道,“具体咋打,你听师母的就成!”

二人进屋,不仅是师母,连王探长也坐在麻将桌边候着。

顺安晓得事体闹大了,见过礼节,听师母吩咐完毕,与章虎四人切磋几轮,讲明暗号等,就早早歇了。

翌日午时,师母安排好饭时,几人早早用过,驱车直入丁府。

车康已候在门口,见章虎扶师母下车,遂鞠躬道:“王夫人,车康有礼了!”

“车先生客套!”王夫人还个礼,指向顺安,“车先生,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傅公子!”

车康揖礼:“车康见过傅公子!”

顺安回揖:“晓迪见过车先生!”

车康盯住顺安看了一会,朝着章虎点头道:“章先生没夸说,傅公子果是气宇不凡哪!”

顺安再揖:“谢车先生抬爱!”

车康伸手礼让:“夫人已在恭候了。王夫人,傅公子,章先生,请!”

车康将几人引到丁家的庞大休闲厅里。如夫人倒是直接,见过虚礼,直接坐到麻将桌前,示意车康、王夫人、顺安三人入座。按照事先的安排,顺安大方地坐在如夫人的对面。车康与王夫人也相对坐了。

早有丫鬟将牌洗好,列成阵势。如夫人拿出骰子,刚巧掷出顺安起牌。

顺安拱手谢过,起牌。第一局交战激烈,四人一直摸至残局,谁也没和。眼见桌上已经没剩几个麻将牌了,大家各自用劲,都想在最后一摸和牌。

最后一张刚好该到如夫人。如夫人摸到牌,不是自己想要的,眉头皱起,看向桌面,数一会儿牌,将自己上一轮已经打过且无人吃牌的一个白板打出。

顺安推牌,拱手:“晓迪谢夫人厚赏!”

“咦?”如夫人一脸惊愕,“上一轮我打白板,你哪能不吃哩?”

“晓迪刚巧摸到一个白板,推算夫人手中应该还有一张,就候它了!”顺安再次拱手,“谢夫人厚赏!”

“哎哟喂,”如夫人摸出注牌,推给顺安,看向王夫人,“遇到高手了!”

如夫人抖擞精神,亲手洗牌,再掷骰子,掷到自己,兴致勃勃地摸牌。

眼见又近终局,各人都在挺牌。

如夫人思考良久,打出一张。

“谢夫人再赏!”顺安拱手。

“咦,你怎么候的是这一张呀?”如夫人盯住顺安,不可置信。

“禀夫人,”顺安笑道,“晓迪候等三张牌,应该都在夫人手里!”

“哪三张?”如夫人急切道。

顺安推牌:“夫人请看!”

“傅公子呀,”如夫人验牌,笑道,“你这是吃定老身哩!”

“晓迪不敢。”顺安拱手,“是晓迪的命运全都掌控在夫人的手心里,夫人不赏,晓迪只有喝西北风了!”

“好说辞哩。”如夫人连笑几声,摸出注牌,递过去,“你的牌艺不错,老身心服口服。来,再打!”

顺安连赢五局,局局吃的是如夫人。

战至第六局的中盘,又到关键时刻。

该顺安打了。

顺安盯视如夫人,如夫人亦盯住他。

二人对视。

显然,二人都在挺牌。

“夫人,”顺安摸出一张,淡淡一笑,“您挺的不会就是这一张吧?”

“哈哈哈哈,”如夫人喜笑颜开,推倒牌,“傅公子呀,老身候你这张牌,已候三轮了!请看,清一色!”

“哎哟,夫人哪,”顺安显得后悔不迭,“我这这这……躲也躲不过哩!”将自己跟前的注牌摸出几张,双手奉送。

“傅公子,请洗牌吧!”如夫人收下注牌,弹出一个响指。

车康、王夫人无不道贺。

此后的牌局,交战四方你来我往,如夫人、车康、顺安尽皆赢钱,只有王夫人输了个一塌涂地。

战至二更天,顺安来个清一色不说,还是自摸,三人纷纷递上注牌,顺安朝三人连连拱手。

最后一局是如夫人和的,顺安放的炮。

车康洗牌时,如夫人伸个懒腰,打出哈欠。

“夫人好牌,”顺安拱手,“晓迪甘拜下风!”

如夫人乐不可支,“傅公子客气了。傅公子,不瞒你讲,老身好久没在牌桌上介开心过!”

“夫人开心,就是赏晓迪脸了!”

如夫人看向车康,“傅公子好口才哟。”

“是哩。”车康按住牌,“夫人,辰光不早了,玉体要紧哪!”

如夫人又打一个哈欠:“啥辰光了?”

“夜里1点,三更天了!我们是后晌一点开战的。”

“打介久了?”如夫人一脸诧异,看向王夫人与顺安,“王夫人、傅公子,老身明朝有点儿事体,我们后日再战,如何?”

王夫人、顺安尽皆起礼:“谢夫人抬爱!”

辞别如夫人,车康送至丁府院门外面。

章虎扶王夫人登车,顺安朝车康深深一揖,低声:“车叔,晓迪谢您了!”

“哎哟,”车康心里暖烘烘的,拉住顺安的手,“傅公子呀,真没想到你的牌技介好。不瞒你说,打这些年牌,唯有今日夫人是真正开心哪!赢也赢得好,输也输得好哩!”

“是车叔前前后后照顾得好!”顺安再次深揖,“小侄若有失礼处,还望车叔早晚点拨,否则,小侄事小,若是丢了车叔的面子,事体就大了,小侄承受不起呀!”

“傅公子呀,”车康越听越舒心,“你一口一个车叔,车叔这就认下你了。有辰光,多来车叔处走走。车叔跟前,真还没个合意的人哩!”

顺安跪地,叩首:“车叔——”

“哎呀贤侄,”车康拉他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的灰土,“你施介大的礼做啥?”

“认个叔呀。车叔认下晓迪,是晓迪上世修来的福分哩!”

“哎哟喂,”车康大是感动,“能得傅公子为贤侄,车叔高兴哩。”

“对了,车叔,”顺安压低声,“顺便问个事体。夫人身上佩有不少玉饰,可有讲究?”

“贤侄好眼力!”车康压低声音,“不瞒你讲,夫人有两大嗜好,一是麻将牌,二是玩玉。玉越老,夫人越爱哩!”

“谢车叔指点!”顺安长揖。

返回途中,即使师母也对顺安的表现赞不绝口。

顺安得到鼓励,心思越发活络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逛起各家老货店来。连逛一整天,顺安几乎走访了城区的所有老店,用甜言蜜语勾引店老板传授玉器常识,对玉器中的老货渐渐熟悉,也买下几件不值钱的小货。第三天,顺安早早起床,就又泡店了。将近午时,顺安在一家不起眼的玉店里相中一块玉佩,打问店主,得知是汉代王妃的专用玉佩,遂花十两银子买下。

顺安正在欣赏玉佩,章虎急如星火地闯进来。

一看到章虎,顺安就扬手叫道:“章哥,快看,好宝贝哩!”

“哎哟喂,”章虎跺脚,“总算是寻到你了!”

“啥事体?”顺安的心思仍在玉器里。

“嘿,啥事体?你想想能有啥事体?师母在候你呢!”章虎一把扯起他,出门招辆黄包车,喝叫快走。

车夫拉起车子,沿大街飞跑。

“呵呵,真还忘了这事体呢。”顺安笑笑,将玉佩递给章虎,“章哥,你审审看,这只玉佩如何?”

章虎瞄一眼,皱眉:“土了吧唧的,没看相。买它做啥?”

“派个大用场。”

“啥用场?”

“做个道具。”

“啥道具?”章虎让他整糊涂了。

“老戏里的道具呀!”

“老戏?”章虎盯住他,“啥戏?”

顺安指自己鼻子:“你兄弟的戏!”

“嘿,”章虎不可置信,“兄弟不会是要重拾祖业吧?”

“章哥?”顺安脸上略涨,语气尴尬。

“瞧章哥这歪嘴!”章虎赔个笑,自打嘴巴。

二人回到王公馆,轿车已候多时,师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顺安连道几个歉,师母依旧脸黑着。章虎凑她耳边,小声道:“师母呀,晓迪在筹备戏文,入戏了呢!”

“戏文?”王夫人显然也是一个戏谜,看向顺安,“啥戏?”

“待会儿师母就能看到了!”顺安这也放开,朝王夫人笑笑。

王公馆离丁府不算太远,不消一时也就到了。

都是熟人,见面也无多余的话,直接入牌室激战。战完一个时辰,如夫人烟瘾上来,扯上王夫人、车康抽大烟去了。

顺安扯章虎去趟厕所,洗梳一毕,拿出一款法国香水,交给章虎,让章虎站在几步远处,朝他身上、发上喷射。

“兄弟,站介远,哪能喷得上呢?”章虎连喷几次,急了。

“要的就是这个!”顺安讨回香水瓶,拧紧,装起,又拿毛巾擦过脸,抖抖衣服,将头发又梳几梳,身上整洁一新,方与章虎回到牌室。

如夫人三人仍旧没来。

顺安摸出玉佩,再次沉入玉中,饶有趣味地把玩起来。

章虎盯住玉佩看有一刻,憋不住了:“兄弟,给章哥讲讲,这里头有啥猫腻?”

“嘘!”顺安指了下外面。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顺安看向章虎:“章哥,你看好,戏文要开场了!”

章虎惊愕:“就在这儿?”

“嘘——”顺安指指章虎原来的地方。章虎刚去站定,如夫人、王夫人、车康已走进来,个个精神抖擞,各拎衣襟落座。

顺安却如没有看见,完全沉浸在他的手玩里,两眼发直,凝视玉佩。

果然,如夫人的目光射过来,落在玉佩上。

顺安视若无睹,只是盯住玉佩发呆。

车康、王夫人也都看过来。

牌室里气氛凝滞。

过有足足三分钟,顺安仍旧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住玉佩,好似被摄了魂。

如夫人重重咳嗽一声。

顺安受到惊动,抬眼一看,站起来,深深鞠躬:“夫……夫人……”

“傅公子,你的这只佩,能否让老身看看?”

顺安双手奉送。

如夫人接过佩,翻来覆去地审视一番,赞道:“傅公子呀,此货不错哩,看风格,当是汉代女佩。”看向顺安,“你打哪儿弄来的?”

顺安没有回答,突然间如痴如呆,死死地盯住如夫人。

“傅公子?”如夫人怔了。

顺安依旧不睬,似在恍惚中。

“傅公子?”如夫人大是奇怪,以为出啥事了,不由得看向王夫人。

“晓迪,发啥癔症哩?”王夫人面上过不去了,几乎是吼。

被王夫人这一吼,顺安恍然醒来,木呆呆地盯住如夫人:“夫人,我……我……神了……真是神了!”

“哦?”如夫人急问,“讲讲,啥事体神了?”

“就方才,”晓迪指向如夫人,“夫人拿着玉,那神态,那姿势,还有说的话,天哪,就跟我的梦境一般无二!”

“梦境?哪来的梦?”如夫人越发好奇,倾身。

“不瞒夫人,今朝凌晨,鸡鸣时分,似醒非醒之际,晓迪忽做一梦,梦见一个华贵夫人,还有……”顺安顿住,看向如夫人手中的玉佩,泪水盈眶。

“快讲,那夫人如何?”看到顺安的泪水,如夫人急了。

“那夫人……那夫人她穿着一身古怪服饰,如戏装一般无二,坐在梳妆台前,手拿一块玉佩,悄然垂泪。晓迪看得伤感,近前施礼,问道,敢问夫人因何伤心,那夫人道,因为这块玉啊。我说,这不过是块玉佩,夫人缘何伤感。那夫人泪水又出,说,公子有所不知,这块玉呀……”顺安再次顿住,抹泪。

如夫人、王夫人、车总管,还有在场侍奉的几个丫鬟,无不瞪大眼睛盯住顺安。只有章虎明白是戏,但也看得入迷。

“讲呀!”如夫人急不可待了。

“唉,”顺安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盯住如夫人,“那夫人说,这块玉呀,这块玉它就是哀家!我说,夫人言重了。夫人是夫人,玉是玉,这是两码事体呀。那夫人说,不瞒公子,此玉就是哀家,哀家就是此玉啊。见我依旧莫明其妙,那夫人将玉递给我说,公子请看。我接过玉佩,看着看着,那玉佩化作观音菩萨,我惊奇呀,以为是看花眼了,揉揉眼睛再看,菩萨没了,依旧是块玉佩。我说,夫人,你这个玉佩神哩。她伸手讨回玉佩,对我说,公子有所不知,此佩是观世音菩萨赐给哀家护身用的,哀家得之则安,失之则伤……”再次顿住。

“傅公子,后来呢?”如夫人听痴了。

“后来,”顺安依旧盯住如夫人手中的玉佩,“我说,夫人,这块玉佩不是在您手中吗,您流什么泪呢?夫人说,公子呀,我这泪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高兴啊。我说,咦,夫人哪,玉佩一直在您手里,您有什么不高兴呢?夫人说,唉,公子有所不知,此玉哀家已经佩戴三生三世了,唯有今生今世人玉两分,哀家心魂不定,不想今日失而复得,是以喜极而泣啊!”

“哀家?”王夫人诧异,看向如夫人,“戏文里讲,哀家该是皇后哩!”

“正是。”顺安应道。

“三生三世?”如夫人眯起眼睛,“是哪三生哪三世?”

“回禀夫人,”顺安接道,“我问过那夫人了,她说,第一生是在汉时,她是汉章帝正宫梁氏,这块玉佩是观世音菩萨托皇帝之手戴在她胸前的。第二生是在唐时,她是唐中宗贵妃刘氏。第三生是在明代,她是明世宗的贵妃杜氏。至于这一生……”

如夫人的心已吊到嗓子眼上,脖子伸得老长:“她是啥人?”

“她没有说,只说这只玉佩她一直在寻,今日偶得,是以喜极!”

“那……你没问问她是何方人氏,姓啥名谁?”

“晓迪问她来着,那夫人正要回答,一阵敲门声传来。门越敲越响,她吓坏了,趴在妆台上,紧紧护住玉佩。晓迪……也就醒了。醒来一听,嘿,你猜是啥?是大街上锣鼓喧天哪,不知啥人在招摇过市哩。晓迪打眼一看,乖乖,天早亮了。晓迪匆匆起床,就如中了魔,脸未洗,饭未吃,周身被一股力量拖着,一直拖到一家古玩店前,陡然想起那梦,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只玉佩,天哪,就跟梦中那只一模一样啊!”

如夫人惊得合不拢口。

“天哪,天哪,”车康这也醒过劲来,连声叹道,“这也太神奇了!”

“车叔呀,”顺安附和他道,“晓迪不由分说,价也没还,买下就走啊。”

“后来呢?”如夫人长出一口气。

“后来就是方才了。”顺安接道,“方才夫人把玩这块玉佩时,那情景简直就……”戛然止住。

“讲呀!”如夫人的心又被吊起来了。

“夫人哪,”顺安拍拍胸口,“那情那景,简直就与梦中那夫人是一模一样啊,就连说话的方式、说话的声音也是那般,晓迪是以惊呆了!”

“夫人,”车康听得明白,声音激动,“那夫人是您呀!”

“你……”如夫人声音发颤,“可看清了那夫人的样貌?”

“没有。”顺安摇头,“我站在那夫人的后面,不能逾礼呀,离她好几步远呢,只看到她的背影和一身华贵的服饰。她特别爱玉,身上头上全是玉饰,让我惊讶的是一支玉簪子,朴实无华呢。”

如夫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玉簪子,长吸一气,再次审视玉佩:“晓迪,老身跟你打个商量,不究那夫人是啥人,这块玉佩老身看中了,可否转卖老身?至于价钿,随你开!”

“哎哟,”顺安不假思索,“夫人喜欢,是赏晓迪的脸,晓迪怎么能开价呢?”

“这哪能成哩?”如夫人看向车康,“老车呀,你看哪能办哩?老身不能夺人所爱呀!”

“夫人,”不及车康说话,顺安应道,“晓迪无知,却也晓得黄金有价玉无价。玉虽无价,却有灵性,灵性是不能以铜钿算计的。晓迪与这玉佩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它得遇夫人,方是……”顿住。

“要是这说,老身就不客套了。”如夫人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挂在脖子上,“晓迪呀,老身这还没有问过你呢,你是哪里人氏?做何生意?”

“唉,”顺安长叹一声,“晓迪的命运,着实坎坷啊。”

“随便讲讲,此地并无外人。”

“不瞒夫人,”顺安托出自家身世,“晓迪世居宁波府余姚县,祖上曾为康熙年间举人,官至府尹,世代读书,也算是书香世家。及至祖父,家道中落,至晓迪时,愈是不堪。晓迪出生不久,家父病死,未及五岁,慈母再走,晓迪别无所依,随寄姑母家,受惠陪同表哥读书,十八即与表哥同中生员,意气风发,赴杭州府参与大比,不想又遭大比取缔。为谋生计,晓迪只好与表哥赶赴上海滩创业,幸蒙茂升钱庄鲁老板错爱,先做跑街,后做襄理,与洋人银行打交道颇多,更受鲁老板日日点拨,习得银业,算是有个一技之长了。”

“你的表哥是谁?”如夫人问道。

“伍挺举。”顺安搬出挺举。

如夫人长吸一气,不由自主地看向车康。

“哎哟哟,”车康一脸惊愕,“看来,你们表兄弟都是商业奇才啊!”

“谢车叔抬爱!”顺安朝车康拱手。

如夫人微微点头,看向顺安:“听说茂升倒闭了呢。”

“唉,”顺安长叹一声,“不瞒夫人,鲁老板一心炒那橡皮股,让晓迪操盘,晓迪与表哥察出危险,苦苦劝他,只可惜我俩身轻言微,劝他不动啊。”

“这辰光你从事何业?”如夫人盯住他的西装革履。

“百业凋零,晓迪闲居于家。所幸炒作橡皮股时,晓迪退出及时,以微薄家资赚了一点儿小钱,在鲁老板走后,得以购下茂升钱庄及一些倒闭店铺,聊以糊口。”

“哦?”如夫人震惊,“你赚多少银子?”

“唉,晓迪没有余钱哪,只有五千两,全是前些年鲁老板念及晓迪功劳而打赏的红利。不瞒夫人,晓迪做跑街时,与麦基洋行往来甚多。麦基甚是赏识晓迪,茂升钱庄也是因为晓迪的牵连才取得麦基信任,成为麦基的股票代理。后来,橡皮股越涨越离谱,晓迪看出问题,讲给表哥,表哥觉得事大,与晓迪共同劝告鲁老板,可鲁老板他一心想当上海滩的第一钱庄,不肯听啊。晓迪急了,只好将自己的那点儿股票悉数取出,赚得十万两,让夫人见笑了。”

如夫人暗生佩服,看向车康点头:“不得了呀,能从橡皮股里赚钱,是个大人才。”转向顺安,“晓迪呀,做钱庄也是不错的,所有大生意都是由小做起来的。”

“夫人所言甚是。只是,夫人有所不知,钱庄虽好,可惜我志不在此啊。”

“可言你志。”

“橡皮股灾让晓迪明白一个事实,钱庄时代已成过去,银行才是未来的钱业支柱。晓迪一心欲到银行锤炼,可惜无人引荐,委实憋屈着哩。”

如夫人略作思考,转对车康:“老车,惠通银行总不见起色,老头子说缺少人才。晓迪不错,人也精明,对银行有独到见解,你安排他到惠通锤炼锤炼如何?”

“夫人明断。如何安排,请夫人指点!”

“晓迪经历颇多,懂钱业,也见过世面,此前又是茂升襄理,熟知洋人业务,就让他先做个襄理吧。”

顺安跪地叩首,脱口而出:“姆妈——”

“你……”如夫人惊怔,“叫我姆妈?”

“姆妈呀,”顺安声音哽咽,眼中泪盈,“晓迪自打记事体起,就没有见过姆妈,在这世上,晓迪再无亲人。晓迪与夫人萍水相逢,却蒙夫人如此厚爱,虽娘亲亦不过如此。晓迪一时感动,难……难以自已矣!”

如夫人逼视顺安,见顺安情真意切,完全不似做作,深为所动,长叹一声:“唉!”泪水也出,“也好,老身只出一女,真还缺个儿子。你既有此愿,人也可意,更有玉佩结缘,老身这就收你为义子,往来说话也方便些。”

“姆——妈——”顺安扑前几步,抱住如夫人的腿,号哭出声。

如夫人轻拍他的头,安抚几下,转对车康:“老车,你选个时辰,行个仪式。”

车康眼珠儿一转:“夫人,今朝就是好时辰哩!”

“是吗?”如夫人笑道,“既然如此,今天的牌就不打了。你准备一下,晚上月明时分,奉行认子仪式!”

“好哩。”车康转身出去。

在顺安攻坚丁府、成功俘获如夫人并认其为干妈的当儿,挺举与祝合义也是背水一战,马不停蹄地挨家游走于沪上那些有可能存银的商户,苦口婆心地讲解银行的未来愿景,说服大家成为原始股东。大至数万两,小至五十两,几天下来,填表认购的总量竟然达到一十九万两。

这日后晌,商会总理室里,合义将算盘推到一侧,乐不可支:“挺举呀,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八万。还差十五万,有四万我已安排好了,实际只差十一万。我们还有三天,相信能够筹足此数!”

“是哩。”挺举笑道,“再跑一天,或就差不多了。”

“银行要是立起来,你想过叫个啥名没?”

“祝叔哪能个想哩?”

“要叫我讲,就叫民立银行!”

“民立?”挺举吧咂一下,“嗯,这个名字好!民立颠倒过来,是立民,就是让民站起来。民办,民有,民主,民生,做到这四点,就是民立,这与我们的立行宗旨契合得天衣无缝!”

合义笑了:“是贤侄解得好,祝叔没想介许多呢!”

“祝叔,我有个忧心。”挺举看着认筹的存根,“这些只是认筹,不过是填个表而已,真正把钱拿出来,才算心定!”

“是哩,款到为安。这样吧,我们立马办这事体,按名单通知下去,让认筹者明日后晌就来商会缴款。待收到现款,看看究底差多少,我们心中有数,反而好筹。就我所知,还有几家能够出点钱!”

“好咧。几点了?”

合义看表:“5点。”

“振华武馆首批学徒晚上开班,陈炯要我捧个场哩。”

“你去吧。”祝合义笑道,“通知的事体,我来安排。”

挺举信步走出商会大门,意外看到一辆黄包车停着,上面坐着陈隽。想是陈隽看见他出来了,就没下车,冲他笑着。

“阿妹!”挺举扬手。

“嘿,赶得巧哩!”陈隽头一歪,给他个调皮的笑。

挺举回她个笑:“啥事体?”

“阿哥让我来接你哩。”陈隽说着,朝一边挪挪,腾出地方,“上车吧。”

商务总会离振华武馆仅隔三条街道,走过去也就一刻钟。

挺举笑道:“车子我就不坐了,眨个眼就跑到哩。”

话音落处,人已跑到前面。

“阿哥,方向错了!”陈隽叫道。

“咦?”挺举住步,“我闭着眼也能摸到,哪能错哩?”

“阿哥,”陈隽指着另一个方向,“我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让你引个路哩!”

“哪儿?”

“天使花园。”

挺举怔了,眯起眼:“你去那儿做啥?”

“看看。”陈隽再拍旁边的座位。

“改天吧。”挺举笑道,“那儿很远,打个来回怕就赶不上了。”

“没事体,”陈隽执拗道,“我们快去快回,我只瞄一眼就走,不碍事体的!再说,我已经对阿哥讲过了,他会候着。”

挺举苦笑一下,转回来,跳上车。车夫拉起,动作飞快地朝老城奔跑。

二人赶到天使花园时,孩子们正在院中空场上排队,等候吃饭。

陈隽打发走黄包车,径直走向园门。

许是饭还没好,葛荔带着孩子们在做活动,一边跳,一边拍手,口中叫着号子:“……抬左手,一二三,过头顶,一二三,抬右手,一二三,过头顶,一二三,左脚跳跳,一二三,右脚跳跳,一二三,对对对,这样跳,一二三,扭扭腰,一二三,摆摆臀,最后一下甩头发……啪……啪……”

孩子们看着葛荔的动作,听着她的节拍,扭腰举手摆臀甩头,做得有鼻子有眼。

陈隽站在门口,看呆了。

葛荔背对大门。

有孩子看到挺举,朝葛荔打手势。

葛荔扭头,见挺举站在一个女学生身后,毛了。

葛荔解散学生,让他们进饭堂,自己走过来,在二人前面站定。

“真棒!”挺举赞道。

葛荔瞟向陈隽:“什么东西棒呀?”

“方才的舞蹈呀,”挺举笑了,“我看入迷了!是你想出来的?”

“就算是吧。”葛荔的目光不离陈隽,“不会是有人也想过来学吧?我这儿不是白教的!”

“呵呵,”挺举干笑两声,指陈隽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陈小姐,陈炯的阿妹,在震华中学读书!”

“哟嗬,”葛荔声音夸张,故意使用中原土话,“原来是陈小姐呀,稀客,稀客!来来来,进屋里喝嘴冷水!”

陈隽没有回嘴,只是盯住她看。

二人目战。

陈隽显然不是对手,盯不到三十秒,移开眼睛,转向那些残疾孩子,半是嘲讽:“总算是看到啥叫天使了,开眼界哩!”看向挺举,“阿哥,还甭讲,这地儿真是不错哩。”

“陈小姐怕是要失望哩,”不及挺举开口,葛荔截过话头,语气更是嘲讽,“本花园只收留肢体残障儿童,不收脑残成人,像陈小姐这样,肢体不残,又不是儿童,本天使长只能抱憾了!”

“啥人才来呢?”陈隽脸色通红,扯起挺举的胳膊,“阿哥,走!”

见挺举被她死活不顾地拖走,葛荔气急,跺几下脚,噌地回到房间,换双鞋子,直追出去。

天色昏黑了。挺举要招黄包车,陈隽不让,定要与他一起走路。挺举无奈何,只好大步流星地一路走去。

陈隽赶不上,小跑起来。

跑有四五条街道,陈隽吃不消了,气喘吁吁,扬手叫道:“伍……伍……”

挺举站住,等她过来。

“你……你跑介……介快!”陈隽赶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呵呵,”挺举似也觉得过分了,“不是怕你阿哥等急了嘛。”

“他……他不急!”陈隽喘过几口,好多了,盯住挺举,“伍挺举,我问你,方才那个女人看你时,眼神火辣辣的,会不会和你是——”

“阿妹?”挺举虎起脸来,责道,“你讲什么呢?”

“嘻嘻,”陈隽扑地笑了,“我就晓得不会有什么。她哪能配得上你哩?”

“你……”挺举气急,扭头就走。

“嘿,等等我,”陈隽紧赶几步,“我说,那些孩子真可怜!”

“该可怜的不是他们!”

“咦,不是他们,又是啥人?”

“是你,是我,是像你、我这样的所有人。”

“为什么呀?”

“因为他们知足,因为他们知恩。”

“哎,哎,”陈隽急问,“他们知谁的恩?是那个女人吗?是你吗?是养他们的人吗?”

“不是。”

“咦,那他们知谁的恩呢?”

“他们知的是天地的恩!”

“天哪,”陈隽惊愕,“听你这话,哪能跟我师父讲的是一个味儿呢?”

“你师父?”

“草上飞呀。”陈隽指前方,“这辰光他该到了!”

“是哩,快走吧!”

陈隽伸出胳膊:“你得挎上我!”

挺举不挎,站在那儿。

“快过来呀,我走不动哩!”陈隽蹲下来。

“走不动就慢慢走!”挺举指了下前面,“我在前面等你!”

“伍挺举,你……”陈隽发嗲,假哭,“你……欺负我,呜呜呜……”

“阿妹,你就慢慢走吧!”挺举给她个苦笑,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见挺举越走越远,根本没有回头,陈隽晓得这一招不顶用了,朝地上狠跺几脚,飞步追去。

离她二十步开外的阴影里,葛荔轻轻吁出一气,握拳赞挺举一下,轻步跟后。

二人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定。振华武馆的室外训练场上,灯火通明,首批五十多名学员齐刷刷地站在场地上,精神亢奋地候等开馆仪式,候等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草上飞。

陈隽与挺举走进院子时,不见陈炯等,晓得他们在办公室里,遂直走进去。

“挺举,”陈炯迎上来,“我还以为你也来不了呢!”

挺举不好多讲什么,笑笑,拱手:“不好意思,来迟一步!”

“不迟!”陈炯脸色不好,声音低沉,“还有没来的呢。”

“怎么了?”挺举听出话音,小声道。

“哼,”陈炯鼻孔里哼出一声,“娘稀屁哩,竟然给老子摆谱!”

“谁?”挺举吃一惊,打眼一扫,不见苍柱,以为是指他的。

自那晚比赛之后,草上飞就销声匿迹了。陈炯使人联络数次,全无消息。今晚是开馆仪式,无论如何,作为名义馆长,武馆开张,草上飞不能不来。

“陶成章!”陈炯从牙缝里挤出。

挺举吃一惊。

陶成章是上海市光复会的会长,与陈炯一样是革命党。但挺举万没想到的是,陈炯竟然将他恨成这样。

“应该是有啥急事体了吧?”挺举笑道。

“屁事体!”陈炯鼻孔里哼一声,“还有一个人!”

“哦?”挺举心里又是一揪,“啥人?”

“宋教仁!”陈炯一字一顿。

挺举不知道他,怔了下:“宋先生是谁?”

“我同事,中国同盟会的!”陈炯恨道,“陶成章不来,倒是情有可原。他姓宋的为何不来?老子玩命打拼,他在干什么?”

挺举刚要说话,炳祺急进来递给陈炯一封信:“师叔有人送来的,说是急信!”

陈炯拆开,看一会儿,闭目。

“不会是我师父的信吧?”陈隽急切问道。

陈炯将信递给她。

果然是草上飞写来的,只有短短两句:

陈先生,

吾已践约退敌,回山复命去矣。武馆诸事,还望诸贤另请高人主持。

草上飞

显然,于陈炯来说,这并不是个美好的夜晚。

武馆第一期学员开学,照理是白天,要放鞭炮庆祝的,他特意调到夜间,是为方便这几个大人物来。没想到的是,除哥们伍挺举之外,另外三人一个没到。

守在办公室的几个同盟会骨干并几个媒体记者显然猜出了什么事体,面面相觑。

“诸位客人,”陈炯从陈隽手中拿过书函朝众人扬扬,“馆长草上飞先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我代他向大家问候。咱们走吧,首批五十个弟子正在演武场上候着!”

众人跟从陈炯走向院子,做了个简要的开馆典礼并五十名馆员的开训仪式。陈炯向众馆员隆重推出伍挺举,邀挺举讲话,此后就草草结束了。

陈炯让陈隽陪挺举回办公室,自己在外送客。

送完客人,陈炯匆匆回来,抱歉地笑笑,脱去衣服挂在衣架上,坐在挺举对面,对陈隽道:“阿妹你到练功房去,待会儿阿哥寻你!这辰光要与伍阿哥聊个事体。”

陈隽嘴一噘,噔噔走出。

陈炯朝挺举苦笑一下,摇头。

“啥事体?”挺举问道。

“两个事体!”陈炯说道,“第一个,就眼下而言,革命情势大好,是一边倒,清政府的血脉完全抽空了,到处缺钱,各地贪官污吏变本加厉,尤其是铁路公司,听说要将铁路收归国有,各地的公司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坚决对抗朝廷。丁承恩已经惹火烧身了!”

“哦?”听到丁承恩的名字,挺举吃一惊。

“尤其是石典法这个狗日的,真正是个宝贝哩。”陈炯没有回应他,顾自接道,“度支部、川路公司与四国银行签下合同,首批五百万两的贷款将于近日发放。按照规定,这笔款子将用于填补橡皮股的窟窿,回购川民的路捐,但石典法等人伙同度支部,竟又动起脑筋,拟私分此款,将川民的路捐改为空头股票。”从抽屉里摸出几份电文,“这些就是证据。下层川民一无所得,率先闹起来,分两处在闹,一处在四川,由中部同盟会出手组织,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另一处是在北京,由保路同志会派人入京,将这把火烧到紫禁城!”

望着这个一心搅乱天下的兄弟,挺举的眉头拧紧了。

“伍兄,”陈炯二目如火,“革命不是指日可待,而是近在咫尺、伸手可触了。中部同盟会几番讨论,均认定伍兄是不可或缺的旷世奇才,让在下无论如何做通伍兄工作,你看,”略显为难地苦笑,“这是把我放到火上烤哩!”

“陈兄,”挺举抱拳,“请代在下谢谢同盟会的同志。在下不过是一介商夫,谈不上旷世奇才。革命队伍人才济济,想也不会缺少某一个人。大清朝末日既至,革命成功自不待言。此为时运所向,大势所趋,也断不会因为缺少在下而有所迟缓。”

“伍兄,你……”陈炯急了,“好歹也得卖给在下一个面子,是不?”

“陈兄呀,”挺举再次苦笑,“这不是个面子事体,是人各有志呀。陈兄之志在从政,在下之志只在营商,这个陈兄你是晓得的呀。”

“唉……”陈炯发出重重一叹。

“陈兄,”挺举盯住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覆舟需要大风,但风再大,也需要水,是不。陈兄就做那风,在下就做那水,风吹水动,舟就覆了。”

“好吧,”陈炯伸手,“这桩事体就算结了。但伍兄方才之言,也即同心覆舟之事,还望伍兄切记于心!”

“这个自然。”挺举伸手握住,笑道,“还有一桩事体呢?”

“听说伍兄近日四处在为银行筹款,还差多少?”

“十一万两。”

“炳祺!”陈炯朝外大叫。

炳祺急进:“师叔?”

“明朝你去银行,取十万两银子出来,交给伍兄!”

“师叔?”炳祺震惊。

“师个什么叔?”陈炯指向门外,“忙你的事体去!”

炳祺走出。

“还差一万两,伍兄就自筹吧。”陈炯笑笑,“在下喜欢大刀阔斧不喜零头。”

“欢迎陈兄入股,”挺举盯住他,“敢问陈兄,股东该怎么写?”

“这是革命经费,就写上海同盟会吧。”

“谢陈兄信任!”挺举拱手,“不瞒陈兄,你这十万两是雪中送炭,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新银行为完全商股,只吸收商业股东。此款为革命经费,同盟会为政治团体,非商业团体,不符合入股条件呢。”

“若是此说,”陈炯凝眉有顷,“股东就写在下,陈炯!”

“陈兄以个人入股,倒是可以,”挺举略顿,“只是,公款不可私用。革命经费当是公款,陈兄记作个人,就是私用了,万一事发,恐对陈兄不利。”

“管它利不利呢!”陈炯握拳,“伍兄,在下实言相告,这笔经费是在下从朋友处募来又投入橡皮股中挣到的,照理说是在下的私款,只是在下已将周身上下全部交付革命,才说此款是革命本钱。伍兄又较真,那就干脆做私款得了!无论如何,在下相信伍兄,这笔钱交给伍兄,在下放心。在下有钱了,革命本钱就更多了,是不?”

挺举伸手,与陈炯握牢。

从武馆意外得到十万两,挺举满心欢喜,辞别陈炯后,脚步轻快地踏向回程。

没走几步,旁边闪出一人。

是葛荔。

“咦,你怎么在这儿?”挺举惊喜。

“守你哩!”葛荔上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白他一眼,“等你交关辰光了,没个急!”

“呵呵,”挺举一脸兴奋,边走边说,“我正要寻你去哩!”

“瞧你这样儿,是有好事体了?”

“是哩。”

“哟嘿,难得从你口中听到好事体哩,讲讲!”

“陈炯投给银行十万两!”

“哟嘿,”葛荔笑了,“这个真是好事体。还差多少?”

“一万!”

葛荔住步,盯住挺举:“闭上眼睛!”

“闭眼做啥?”

“闭上!”

挺举闭上。

葛荔掏出一物,晃在他眼前:“睁开吧!”

挺举接过,见是一张银行支票,笑道:“多少?”

“你要的数!”

“嘿,”挺举晓得是麦嘉丽临走时交给他的那张支票,笑了,“算是天使花园的投资款,是不?”

“是哩。”葛荔盯住他,“我这是倾囊投入了,若是你赔了,看我不把你——”

“把我咋的?”

“闭眼,这就告诉你咋的!”

挺举闭眼。

葛荔扳过他的头,轻轻贴上去。

挺举能够感觉到她越来越急的呼吸,越来越近的气息。

挺举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头迎上。

两张嘴唇越来越近,终于贴在一起。

双方皆是一颤,继而紧紧搂抱。

一阵狂热过后,挺举将她完全抱起,颤声:“小荔子?”

“嗯。”葛荔回以同样的颤音。

“今晚你……哪能开恩了?”挺举笑了,放下她。

“这是奖赏你的!”

“为啥要奖我?”挺举怔了。

“为你今晚上做下的一桩小事体!”

“咦,哪一桩小事体?”

“不能告诉你!”

日上三竿,顺安仍在呼呼大睡。

章虎开门进来:“兄弟,日头晒到屁股上喽!”

顺安揉眼,坐起:“啥辰光了?”

“9点半。”

“介晚了?”顺安再揉一下眼,“小娘比哩,昨晚上翻来覆去没睡成,折腾大半宿呢,听到鸡叫才算晕过去一小会儿。”

“是在想你的好事体吧?”章虎笑道。

“是哩。”顺安回他个笑,“在章哥或是一桩好事体,在兄弟我呀,是好是坏真还吃不准哪。”

“咦,”章虎怔了,“介好的事体你哪能吃不准呢?”

“丁家的饭香虽香,却是难吃呀,”顺安苦笑一下,“认亲那场面,章哥也是看到了,丁小姐那张脸一直黑着,好像是我欠她二百块洋钿似的。”

“女人嘛,”章虎笑了,“想想鲁家那个妞,当初是哪能对待你的?”

“也是,”顺安笑起来,盯住他,“章哥,你介早过来,可有啥事体?”

“两桩好事体。”

“快讲。”

“第一桩,兄弟昨天那出戏,不仅章哥叫好,连师母也交口称赞哩,早饭辰光对师父唠叨大半天,夸你是个大才!”

“是托章哥和师母的福!”顺安笑了,“尤其是师母,没有她这个底气,在那丁府里,兄弟怕是连路都不敢走,哪能演出戏文来?”

“说得是!”章虎竖起大拇指,“有朝一日兄弟发达了,不忘师母即可!”

“有章哥在,兄弟想忘也不敢哪!”顺安又是一笑,“还有啥事体?”

章虎掏出商会通知,递给他。

顺安看过,放在床案:“章哥,剩下的货出手没?”

“出手?”章虎白他一眼,“烟价飞涨,一日一个价,介急出手做啥?”

“我们认下这股,介许多钱,哪能交款呢?”

“兄弟呀,”章虎诡诈一笑,“你以为章哥认股,是真的去凑他伍挺举的趣?”

“章哥?”顺安吃惊了。

“明白告诉你,”章虎兴奋,来回踱步,“章哥认他伍挺举的股,是给他下个套哩!我要让他晓得,在这上海滩,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就是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哩!”

“下套?什么套?”

“他伍挺举两手空空,凭什么筹建银行?”章虎叫道,“凭的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顺安长吸一气。

“章哥全都查清了,”章虎盯住顺安,“他拿祝合义的五万两银子做抵押,购下落在日本人手中的麦基大厦,让日本人预先过户给他。他拿上此楼的相关契约,到汇丰银行贷款五十万两。汇丰银行要他说服振华武馆放弃比武,伍挺举没答应,贷款泡汤。这几日来,眼见交款之日临近,伍挺举和祝合义真正急了,如没头苍蝇般四处筹款,闹得上海滩上的有钱人见到他俩就躲!”

顺安长吸一气,缓缓吁出,好半天,不无叹服:“好手段哪!”

“好个屁手段!”章虎拳头一握,“眼见就到约期了,章哥要让他好好喝一壶,哈哈哈哈,看不灌死他?”

“章哥,”顺安压低声音,“介机密的事体,你哪能晓得的?”

“哪能晓得的?”章虎白他一眼,“听这语气,兄弟是不服章哥呀!明白告诉你,在这上海滩,只要是章哥想要晓得的事体,只要是章哥想要去做的事体,没有逃得了的!”

“那你说说,日本人那儿,几时交款?”顺安急问。

“应该就在这两天。否则,祝合义哪能急吼吼地让大家兑现认筹股呢?”

“章哥呀,”顺安沉思一时,盯住章虎,“听兄弟一句劝,啥事体都不能做绝,是不?挺举与章哥确实有些过节,但全都是出于无心。当初那桩事体兄弟我是晓得的。就兄弟所知,挺举一不晓得章哥与鲁家的纠葛,二不晓得章哥要在那天报复鲁家。再说,挺举做事体,不服还真不行。他一心想办银行,我相信他一定能办成。如果他办成了,我们参他的股,让他白给咱赚钱,这是桩不劳而获的好事体哩!”

“唉,”章虎长叹一声,“兄弟你呀,对他总是割舍不下!章哥明白告诉你,章哥眼下并不差钱,差的是一股气。伍挺举道貌岸然,总以为自己头上顶着一团浩然正气,把自己看得就跟观音菩萨似的。章哥我,你是晓得的,由头到脚尽是邪气。正气邪气二不相容,章哥挣的钱,送给他花,他也嫌脏;反过来,他挣到的钱,白送给我,我也嫌扎手!我和他压根儿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而在这上海滩上只有一个壶嘴,章哥我若是尿不进,就也不能让他顺顺当当地尿进去,是不?”

顺安声音轻柔:“章哥究底想让啥人顺顺当当地尿进去呢?”

“哈哈哈哈,”章哥长笑几声,拍拍顺安的肩膀,“兄弟你呀!让兄弟你尿进去,章哥心里舒服!”指指外面,“洗梳去,弄靓洒点儿,章哥已经组好团了,这就陪你前往商会遛遛那个姓伍的!”

午饭过后,商务总会底楼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前来认缴的人络绎不绝。

院门外面,一行车马响过,章虎打头,顺安、阿黄、阿青等十几个人跟在身后,鱼贯穿过院子,走进厅堂。

厅中已有二十多人,或交谈,或阅读材料、报纸等,都在忙活,但看表情,皆是轻松与兴奋。

告示栏中赫然贴着一张新的告示,字极大:凡申请民立银行认股的会员或商友,请持认购券至三楼账房,办理缴款、记股手续。

章虎瞄一眼告示栏,走到这伙人中间。

顺安寻到一处座位,拿过一张报纸,将头埋进去。

阿黄等十几人,既不站,也不坐,而是在大厅里来回走动,吱吱喳喳,声音杂而巨大,使得整个厅堂熙熙攘攘,异常闹猛。

其他人觉得不舒服,有的起身,打算离开。也不乏一些爱看热闹的,似乎看出猫腻来,聚精会神地等候下面的戏文。

阿青晃到告示栏下,故作惊讶地重重咳嗽一声,故意叫道:“咦,这上面写的啥物什?哪位兄弟识字,来帮俺念念!”

众人皆笑起来。

有好事者晃过来,指着告示摇头晃脑:“民立银行认股缴款请到三楼账房……”

“三楼?”阿青恼火了,“这账房真还把自己看成大爷,坐等收钱哩!”

“是呀是呀,”阿黄接道,“该在这厅堂里摆几张桌子,方便客户嘛。弄到三楼,这不是故意练咱的腿功吗?”

“三楼就三楼吧!”阿青看向章虎,“章哥,我缴券去了!”

章虎从袋中摸出几张认购券:“把我这个也捎上去。”

“不对吧,”阿黄故作惊讶,“方才我哪能听到是让缴款哩!”

“咦,缴啥款哩?”阿青盯住他。

“我不晓得呀,你再看看告示!”

阿青拉住那个念告示的:“兄弟,再帮咱看看,是缴款还是缴券?”

“缴款哪!”那人毫不含糊,“上面红地黑字,写得清清爽爽!”

“这这这……”阿青看向章虎,“章哥呀,弄到岔上了呀,人家是让咱缴款,不是让咱缴券哩!”

“啥?”章虎跳起来,“不是说好来缴券吗?”跑到告示跟前,瞪眼看一会儿,跺脚,“小娘比哩,真是让缴款呀!这年头哪来介许多钱?”转对阿黄,“黄老板,你拿钱没?”

“拿个屁呀。”阿黄摊开两手,“家里连盐都没个吃了!”

“傅会长!”章虎朝顺安叫道。

顺安抬头看他。

“怕是咱理解错了,人家是让缴现银哩,不是交认购券。我糊里糊涂认领一百股,哪能办哩?”章虎盯住他。

“我……”顺安尴尬。

“傅会长认领没?”

“认了。”

“认多少?”

“三……三百股!”

“乖乖,”阿青咂舌,“三百股就是三万两,得抬几只大箱子!”盯住顺安,“傅会长,你的银子呢?”

“我……”顺安愈加尴尬,埋头于报纸。

“傅会长呀,”章虎走过来,“看来咱都想错了,人家不是只让填个券,是让咱缴出真金实银呢,哪能办哩?”

顺安勾头,不敢搭腔。

“傅会长的认购券呢?”章虎已到跟前。

顺安掏出一把认购券。

章虎接过来,交给阿青:“阿青,你把我的,还有傅会长的,全都还给账房里去,就说当初不晓得是让缴真银子,想到岔上了。”

“好咧!”阿青收起认购券,转向阿黄,“你们谁还有认购券,没带钱来的?”

一起跟来的十几人纷纷扬手。

“走吧,咱上三楼还券去!”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一窝蜂般涌上楼梯。

厅中的人无不震惊。尚未缴款的也跟上去,已经缴款的,也都在心里嘀咕起来。

退过认购券,章虎他们直闹到天色将晚,对所有缴款的人全都张扬一遍,方才志得意满地走出商会。

三楼的总理室里,挺举、合义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听着一行人的口哨声及夸张的脚步声终于远离院门,合义方才苦笑出来:“唉,好好一锅汤,让这几只耗子坏掉了!”

“是哩,”挺举叹出一声,“章虎是冲我来的!”

响起敲门声,账房走进,拿着账册,递给合义。

合义推开,问道:“说最后的数吧,实缴多少?”

“二十三万七千三百两!”账房迟疑一下,补充道,“最大一笔是振华武馆送来的,股东名叫陈炯,没领券,是直接投资。照理说差不多了,可惜钱业公会傅晓迪、章虎他们认领的退券了,其他人有跟着退券的,有缴款之后又要求退款的!”

“晓得了!”合义摆手,指房门。

账房退出。

“还差毛二十万,”合义苦笑一下,看向挺举,“我们只有一天辰光了!”

挺举抱住头,两个拇指摁在耳后,两个中指揿在太阳穴上。

“对了!”合义一拍脑门,“士杰既然来投一万,何不与他打个商量,将麦基的房契抵押给惠通呢?若是能够贷出五十万两,连开张的费用也都有了!”

“祝叔呀,”挺举轻叹一声,“此路如果可行,我早寻他了!”

“哪能个不行呢?他开银行,我们拿东西抵押!”

“祝叔有所不知,此前不久,丁大人听闻我要搞这个银行,使士杰寻到我,让我去惠通帮他做,还说将来让我接替士杰。我婉拒了。这辰光上门找他,”挺举两手一摊,“不是让士杰犯难吗?”

合义重重地叹出一声。

“再说,”挺举接道,“惠通在泰记手里,本就是家商业银行,是不会希望上海滩再起一家商业银行的!”略顿,“即使愿意出钱,依泰记风格,绝对不会是贷,而是入股。一旦泰记入股,是必须控股的。若此,我们的新银行就与惠通银行没有区别。橡皮股灾中,惠通的表现告诉我们,这不是祝叔与小侄想办的银行!既然不是,为何要办呢?”

“是哩。”合义又叹一声。

“要不,”挺举看向合义,“我这再去求下彭叔,看度支银行能否出贷。道台那儿,也麻烦祝叔……”

“甭想这个了!”祝合义连连摆手,“度支银行只是国库,不向外出贷,只能挪借,但挪借这条路也在橡皮股灾中让石典法堵死了,刘大人比不得蔡大人,不是个顶事的人。再说,道台是丁大人的人,如果泰记惦着这事体,对他说……”摇头。

“看来,”挺举又出一声苦笑,“路是真的走死了!”

“走死就走死了吧。”合义起身,慢慢收拾有点儿杂乱的桌面,“挺举呀,凡事皆靠机缘,眼下看来,机缘未至,银行的事体暂先缓一缓,如何?”

“祝叔,”挺举也站起来,语气坚定,“路若真的走死,你那五万两,就记在我账上。无论如何……”

“挺举呀,”合义打断他,面孔板起,“你这讲到哪儿去了?你这是把祝叔生生看扁了啊!你的祝叔不是你的鲁叔,祝叔是做实业的,祝叔再瘦,也是一只骆驼嘛,它的骨架子比马大呀。祝叔敢走这步棋,也是有防备的,绝不至于为这区区五万两银子去跳黄浦江的!股灾辰光,祝叔的几十万两银子全都烂在你鲁叔的钱庄里,可祝叔吭过一声了吗?祝叔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吗?”

“祝叔,”挺举鼻子一酸,“我……出去一趟!”

“去吧。”合义盯住他,“祝叔这儿,你只管放一百个心!”

挺举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挪,走出房门,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