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柳絮，在破败的窗纸上洇开斑驳的水痕。刘玉蹲在灶台前吹火，潮湿的柴禾腾起呛人的青烟，熏得他眼眶发红。奶奶蜷在墙角那床露絮的棉被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暗褐色的血沫。
“奶奶，喝口热汤。“刘玉捧着豁口的陶碗，汤面浮着两片车前草。老人却推开碗沿，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梁上晃动的蛛网：“玉儿，你过来。“
油灯爆了个灯花，将老人脸上的沟壑映得分外狰狞。她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荷包，倒出半枚青铜虎符，符身上“幽州左卫刘“五个篆字被血锈蚀得模糊不清。
“你爹叫刘延昭，七年前带着三百轻骑出雁门关。“老人枯槁的手指摩挲着虎符缺口，那里残留着半道刀痕，“蛮子的狼头旗插上幽州城墙那夜，有个满脸刀疤的军汉翻进咱家院子，扔下这枚玉佩就咽了气。“
刘玉听后，原本只存在于他童年记忆中的父亲的身影瞬间伟岸了起来。“那我父亲还有可能活着对吗？”刘玉迫不及待地向奶奶问道，“有可能，只是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奶奶的话让刘玉点燃起了寻找父亲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刘玉告别奶奶后便前往了典当铺，“玉儿...“奶奶攥着半块黍饼追到门边，“把这带着，路上...“
刘玉转身时，晨风掀起补丁摞补丁的衣摆。他看见奶奶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黍饼碎渣簌簌落在门槛缝里——那里埋着他七岁时换下的乳牙，父亲曾说能辟邪。
当铺的桐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晃，将徐朝奉的影子拉成扭曲的妖魔。刘玉将积攒了三个月的铜钱倒在柜台上，八十七枚铜板在霉绿的台布上滚出刺耳的声响。
“二两纹银，少一钱都不成。“徐朝奉的指甲刮过青蚨玉的断口，玉面倒映着他嘴角的油光，“这玉经了血气，可是能镇邪的宝贝。“
刘玉的指节扣进柜台木缝，木刺扎进血肉也浑然不觉。他看见玉佩被锁进紫檀匣时泛起微光，仿佛听见父亲在幽州风雪中的叹息。檐角铜铃骤响，门外传来王癞子那破锣般的笑骂，惊得他抓起铜钱夺门而逃。
腐臭的巷子里，王步的皂靴碾过满地菜叶。土黄色素力在他掌心凝结成尖刺，巷壁的苔藓瞬间枯死。“小耗子倒是会钻。“他抬脚踢翻竹筐，惊起成群绿头苍蝇，“听说你典了块好玉？“
刘玉后背紧贴湿冷的砖墙，怀中铜钱随心跳震颤。他忽然想起父亲札记里的行军要诀——左三步有狗洞，右七步通酒肆后厨。当土刺擦着耳际钉入砖墙时，他已翻身滚进阴沟，腐臭的泥水裹着童年记忆涌来：七岁生辰那日，父亲正是背着浑身泥浆的他去市集买麦芽糖。
刘玉躲过王步一行人后，朝家的方向跑了过去，推开柴扉的刹那，浓稠的血腥气如铁锈般呛入鼻腔。夕阳从破碎的窗棂斜射进来，在满地狼藉中切割出血色的光栅。奶奶以扭曲的姿势匍匐在灶台前，左手还攥着半块染血的黍饼，那是今晨刘玉特意给她留的午膳。
“奶奶...你怎么了...“刘玉跪坐在血泊里，指尖触到老人脖颈时，沾了满手冰凉的黏腻。他忽然看见灶灰堆里露出半截红绳——是系虎符的那根，此刻却缠着半根断指。
青蚨玉从怀中滑落，断口处渗出的血丝突然暴涨，像活物般钻入奶奶的伤口。尸身竟微微颤动，浑浊的眼珠转向刘玉，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北...邙...“
院墙外传来王步的狂笑：“老东西骨头倒是硬，临死还咬掉三爷半截手指！“土灵素力震得地面发颤，瓦砾如雨坠落。
刘玉的泪水滴在玉佩上，此刻他已经来不及思考原本在典当铺的玉佩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他身上，血丝突然沸腾。他看见倒影中的自己鬓角白发疯长，瞳孔泛起青蚨翅纹。灶台上生锈的菜刀自行飞入掌心，刃口流转着幽蓝的冷焰。
“玉儿...“血泊里忽然浮起奶奶的虚影，半透明的手指拂过他狰狞的面庞，“莫伤心...“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刘玉跪在院中枣树下，将奶奶的尸体与虎符同埋。青蚨玉嵌在墓碑之上，血丝在“刘门陆氏“四字间游走如蛇。他吞下沾血的黍饼，任腥气在齿间漫开。
王宅方向突然腾起火光，守夜犬发出凄厉的哀嚎。刘玉赤脚踏过青石板，手中菜刀滴落的血珠落地生根，绽开妖异的赤色曼陀罗。更夫看见他走过长街，白发如幡，身后跟着道模糊的虚影——依稀是个披甲将军的模样。
刘玉在血海中沉浮。
无数残缺的甲胄碎片割裂他的梦境，那些挂着腐肉的断肢像水草般缠绕上来。他看见血月倒映在三百具浮尸的瞳孔里，每具尸体都长着父亲的脸。
“三百幽州骑...“
打更人的尖叫突然撕裂梦境，铜锣坠地的震颤化作实质的痛楚。刘玉感觉颅骨里扎进了无数冰锥，他在血泊中痉挛着蜷成胎儿的姿势——直到一缕沉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
“痴儿，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那道声音如古刹钟磬，震得血月在他瞳孔里碎成千万粒朱砂。刘玉猛然睁眼时，正对上一双嵌着金丝的云纹皂靴，靴帮上绣着的北斗七星泛着诡异的磷光。
月光从残破的庙顶漏下来，为来人镀上一层银霜。四十余岁的男子半蹲在他身侧，灰白长发用紫玉冠松松挽着，发间垂落的金丝绦缀着七颗墨色玉珠。最诡谲的是他的瞳孔——左眼漆黑如永夜，右眼却泛着琥珀色的涟漪。
“你...“刘玉刚要起身，后颈突然传来烙铁灼烧般的刺痛。昨夜被土刺擦伤的伤口渗出黑血，在地上凝成个残缺的“昭“字。
男子广袖轻拂，袖口暗绣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起血光：“刘延昭若知嫡子沦落至此，怕是要从北邙山爬出来。“他指尖弹出一粒金丸，丸中封着的蛊虫正与刘玉怀中的青蚨玉共鸣震颤。
刘玉的指甲抠进地砖缝隙，冷汗浸透的后背贴在冰冷的神龛上。他忽然发现庙中供奉的城隍像换了面孔——那张泥塑的脸，竟与眼前男子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