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余烬·画中囚牢

生日当天的阳光,透过米白色的棉麻窗帘,斑驳地洒在客厅里,却驱不散一室的压抑冰冷。茶几上,那个系着深蓝色缎带的巧克力礼盒,像一个沉默的炸弹,无声地引爆着恐惧和愤怒。

林薇的脸色铁青,眼底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母兽般的凶悍。她一大早就报了警。两名警察上门做了详细的笔录,查看了院墙角落那几点已经干涸发暗、但依旧刺目的血迹,以及蹭掉的一小片深灰色纤维。他们拍了照,记录了情况,神情严肃。

“穆小姐,林小姐,”带队的警察语气凝重,“根据现场痕迹和你们的描述,基本可以确认有人非法侵入私人住宅。虽然对方暂时没有实施进一步侵害,但这种行为极具威胁性和骚扰性。我们会加强附近巡逻,你们务必提高警惕,锁好门窗,有任何异常立刻报警!这个盒子…”他指了指巧克力盒,“我们会带走作为物证,需要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

警察小心地用证物袋装走了那个承载着过往甜蜜、如今却只剩惊悚的礼盒。他们离开后,小院并未恢复平静,反而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林薇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时瑾。

穆璃则蜷缩在沙发最角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她看着警察带走礼盒,看着林薇的愤怒,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麻木。昨夜墙角的血迹,像烙印般刻在她的视网膜上,与噩梦中时瑾手臂上飞溅的鲜血诡异地重叠。

“小璃,我们不能再等了!这疯子已经疯了!他昨晚敢翻墙进来,明天就敢…”林薇的声音因后怕而尖利。

“薇薇,”穆璃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打断了林薇的愤怒,“…今天下午,‘孤独的映像’画展闭幕,老板说…希望作者能去一下。”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画展?!”林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冲到穆璃面前,“那个疯子随时可能再出现!你现在出门太危险了!画廊人多眼杂,谁知道他会不会…”

“我想去。”穆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林薇,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混合着恐惧、混乱、自毁倾向和…某种强烈探究欲的复杂火焰。“我想…再看看那幅画。”

林薇看着她的眼神,心猛地一沉。那幅《雾中人》…那幅浸透了穆璃内心痛苦和迷茫的画…她突然明白了穆璃的坚持。那不是对画展的留恋,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确认,一种在混乱和痛苦中抓住的、唯一能表达她内心的东西。或许,她想去看看,那画中的雾中人,是否真的如张承所说,在绝望中藏着守望?是否…真的像那个在雨夜中流着血、在深夜里翻墙的幽灵?

“好…”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担忧,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陪你去!寸步不离!我倒要看看,那个疯子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下午,画廊“孤独的映像”闭幕式。人比开幕时稍多,气氛也更随意些。柔和的灯光下,人们低声交谈,品评着画作。

穆璃的《雾中人》前,依旧吸引着一些驻足的目光。灰白的浓雾,孤独沉重的背影,压抑中透出的挣扎笔触…它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那些同样在孤独中沉浮的灵魂。

穆璃在林薇严密的“护卫”下,走进了展厅。她穿着宽大的米色风衣,围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空洞而警觉的眼睛。手腕上的宽手链勒得皮肤生疼。她像一个行走在雷区的士兵,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对周围任何靠近的陌生身影都充满戒备。

林薇紧紧挽着她的胳膊,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展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藏人的阴影。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穆璃的目光,却直直地投向角落里的那幅《雾中人》。她缓缓走近,在几步之外停下。画中那个深陷浓雾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那沉重的孤独,那被雾气吞噬的绝望,那模糊轮廓下透出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守护?她看着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阵尖锐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袭来!这哪里是画?这分明是她用灵魂的鲜血,为时瑾勾勒的囚牢!他困在雾中,而她,又何尝不是被画外的痛苦囚禁?

就在这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为了避开人群,或者只是为了更近地看一眼某幅画,从穆璃斜后方的展区拐角处,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绕了出来!

他的出现毫无预兆!

穆璃正沉浸在画作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心口的剧痛中,心神恍惚。林薇的目光也正警惕地扫向展厅另一侧!

变故只在一瞬间!

穆璃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给来人让路。然而,对方似乎也没料到拐角处有人,脚步一顿,身体微微前倾试图调整重心——

砰!

穆璃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

一股无比熟悉、刻入骨髓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笼罩!如同最霸道的侵略者,无视她所有的防御,蛮横地侵入了她的感官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穆璃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惊恐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弹开一步,仓皇回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眸里!

尽管对方戴着黑色的口罩,帽檐压得很低,但那双眼睛!那熟悉的轮廓!那深入骨髓的气息!化成灰她也认得!

是时瑾!

真的是他!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画廊里!

四目相对!

时瑾的眼中,瞬间翻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深入骨髓的思念!以及…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灭顶的恐慌!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她相遇!身体瞬间僵硬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贪婪地、绝望地锁定了她苍白惊恐的脸!

这一瞬间的对视,漫长又短暂,却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也彻底点燃了穆璃心中积压已久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屈辱和被窥视感的滔天烈焰!

“啊——!!!”

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充满了巨大惊恐和无边愤怒的尖叫,猛地从穆璃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画廊相对安静的氛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她像一只被彻底激怒、濒临崩溃的小兽,指着近在咫尺的时瑾,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响彻整个展厅:

“是你!”

“跟踪狂!变态!”

“滚开!离我远点!别碰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刃,狠狠捅进时瑾的心脏!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那隐秘的、卑微的、浸满血泪的“守护”,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跟踪狂!”

“变态!”

这两个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时瑾的脑海里疯狂炸响!将他所有的爱意、悔恨、痛苦和仅存的一丝卑微希望,瞬间炸得粉碎!他周身的气压骤降,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口罩下的脸血色尽失,那双深邃眼眸中刚刚燃起的微弱光芒,在穆璃充满厌恶和恐惧的尖叫声中,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只剩下被当众扒皮抽筋、凌迟处死般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口罩下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辩解?道歉?还是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璃…”?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周围人群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或警惕的目光中,在林薇如同护崽猛虎般瞬间扑过来将穆璃死死护在身后、并对他怒目而视的凶狠姿态下…

时瑾最后深深地、痛苦地看了穆璃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爱入骨髓的沉痛,有万劫不复的绝望,有无处申辩的悲凉,更有一种…彻底被摧毁的灰烬感。

然后,他猛地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卑微地埋进尘埃里!下一秒,他如同逃离地狱的恶鬼,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狼狈地、几乎是连滚爬般地转身,粗暴地挤开身边惊愕的观众,朝着展厅出口的方向,疯狂地冲了出去!高大的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仓皇得如同丧家之犬,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狼狈,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尽头。

展厅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充满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小璃!小璃!没事了!没事了!那个疯子跑了!”林薇紧紧抱着浑身抖得像风中秋叶的穆璃,不停地安慰着,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和愤怒。

穆璃靠在林薇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手腕的旧疤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突突地跳着,传来尖锐的痛感。但更痛的,是心口!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远胜于手腕那道物理的伤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硬生生撕裂了!

刚才时瑾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灵魂上!为什么会那么痛?他不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吗?他不是阴魂不散的变态跟踪狂吗?为什么他的眼神…会让她痛得无法呼吸?为什么…那个眼神,会和她画中那个深陷浓雾、绝望孤独的背影,如此诡异地重合?

画廊老板匆匆赶来,一脸担忧和歉意。林薇无心应付,只想立刻带穆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穆璃失魂落魄地被林薇半抱着往外走。路过自己的《雾中人》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画布。画中那模糊的背影,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画布之外的世界。雾霭沉沉,囚牢深锁。爱意?守护?在当众的尖叫和斥骂中,都化作了最不堪的笑话。

冲出画廊的时瑾,像一头被利箭射穿心脏的困兽,一头扎进了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的、冰冷的雨幕中。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头上、身上,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麻木的脸庞。穆璃那声充满惊恐和厌恶的尖叫——“跟踪狂!变态!”——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放大,将他所有的尊严、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坚持,都碾得粉碎!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的青石板几次让他踉跄摔倒,膝盖和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却浑然不觉!身体的痛楚,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碎、践踏的万分之一!

他只想逃离!逃离那个将他当众凌迟的地方!逃离穆璃那充满恐惧和厌恶的眼神!逃离这个充满他失败和罪孽的世界!

最终,他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冲进一条堆满杂物、肮脏不堪的死胡同尽头。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污秽的墙壁,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缓缓地、颓然地滑坐在地。

肮脏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的、遍体鳞伤的流浪狗。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冲不掉他满身的狼狈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抬起手,颤抖着,狠狠扯掉脸上湿透的口罩,露出那张苍白、英俊、此刻却写满痛苦和扭曲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刀子。

“呵…呵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哭泣般的惨笑从他喉咙里逸出,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

“跟踪狂…变态…”他重复着穆璃的斥骂,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原来,在她心里,他早已不是那个深爱她的时瑾,甚至不是一个有苦衷的罪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令她恐惧作呕的…变态!

他所有的守护,所有在“无人之处”蚀骨的爱恋,所有自以为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付出,在她眼中,都成了最恶心、最不堪的罪行!他成了她噩梦的根源,成了她避之不及的瘟疫!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蜷缩在肮脏冰冷的雨水中,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不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彻底崩溃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哀嚎!那声音压抑、嘶哑、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恸和无尽的自我厌弃!

大雨滂沱,无情地冲刷着这座城市,也冲刷着角落里这个被痛苦彻底摧毁的男人。无人听见他的哀鸣,无人知晓他的绝望。他的爱,他这个人,连同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都被那声当众的尖叫,彻底钉死在了名为“变态”的耻辱柱上。

“璃…”他用尽灵魂最后一点力气,对着眼前无边的雨幕和黑暗,发出破碎不堪、带着血泪的声音:

“…对不起…”

“…我爱你…”

“…可我…只配在无人处…”

“…蚀心…”

最后一个字,被淹没在轰隆的雷鸣和倾盆的雨声中。爱已成囚,心为牢笼。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角落,如同画中那个永陷雾霭的背影,在无人知晓的绝望深渊里,彻底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