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宋四儿关门的瞬间达到顶峰,宋福来的手掌按在木门上,能清晰感受到门内传来的震动,像有活物在门后徘徊。王桂芳的指甲掐进他手背,温热的血珠混着雪粒滑落,让他想起十九年前爹砸王富贵时,溅在他棉裤上的血,也是这样的温度。
“吱呀——”木门突然自己打开条缝,腐木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宋福来举着马灯往里照,看见堂屋的土墙被血染红,用冻硬的高粱米摆着巨大的笼头图案,每个节点上都插着铁签,签子上串着三代人的头发:宋老三的白发、高广林的灰发、周瞎子的黑发,还有三根婴儿胎发——正是宋四儿、高瘸子、小吴的。
“福来,”王桂芳突然指着供桌,声音几近窒息,“那是咱爹的铜烟袋!”宋福来望去,看见父亲的铜烟袋被摆在供桌中央,烟袋锅里装着燃烧的马鬃,火星子溅在墙上的黄纸上,纸页上画着三个戴笼头的人,分别牵着三匹骨马,马眼处嵌着周瞎子的假眼、高广林的降压药瓶碎片、还有他自己的铜烟袋疤。
里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宋福来冲进去,看见宋四儿站在炕沿,手里攥着王秀兰的接生箱,箱底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是 1978年的公社粮票分发记录,宋老三、高广林、周德贵的名字后面都画着红圈,只有王富贵的名字被划掉,旁边写着“替马”。
“爹,”宋四儿转身,脸上沾着香灰,手背上的铁笼头已经与皮肤融为一体,倒刺处长出细密的马鬃,“张婶说,今天要给马魂办归位宴,需要三个活祭品:分粮人的手、放枪人的腿、观风人的眼。”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说别人家的事,“高瘸子已经断了腿,小吴哥瞎了眼,现在该轮到我断手了。”
王桂芳突然扑过去抱住儿子,却被铁笼头的倒刺划破手掌:“四儿!娘在这儿!你看看娘!”鲜血滴在宋四儿手背上,铁笼头突然发出蜂鸣,马鬃般的绒毛瞬间变长,遮住了孩子的眼睛。宋福来看见,那些绒毛根根直立,每一根都映着老槐树底的白骨,映着井底的红绸包,映着王秀兰日记里的血字。
“婶子,别碰我。”宋四儿(王富贵)的声音彻底成年化,他推开王桂芳,走向窗边,“1978年腊月廿三,你穿的棉袄是用我的衣襟改的,针脚里缝着我的血,现在该把债还了。”他抬起手,铁笼头的钩子指向窗外,那里,高瘸子正拖着断腿爬向老宅,裤脚沾满冻土,断腿处的血在雪地上画出笼头的形状。
小吴的摸索声从院子传来,他的手在空中乱抓,最终按在老槐树的残根上:“福来大哥,周先生说,马魂归位后会下三场雪:头场雪冻住分粮人的手,二场雪压断放枪人的腿,三场雪刺瞎观风人的眼。”他的手指抠进树桩,竟挖出半枚铜扣,扣面上新刻的“宋四儿”三个字还渗着血,“现在三场雪齐了,笼头该合缝了。”
宋福来忽然注意到,供桌上的铜烟袋开始自行转动,烟袋锅指向东北方——那里的冻土正在剧烈隆起,裂缝中冒出的白气聚成马的形状,马眼处是两盏跳动的马灯,正是王秀兰和王富贵的。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马魂归位,不是魂灵回归,是用三代人的肢体重塑当年的杀戮现场,让十九年前的雪永远下在榆树屯,让每个新生儿都成为笼头的活扣。
“福来,”王秀兰的声音突然从供桌下传来,宋福来低头,看见供桌下塞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叠得整齐的青布棉袄,正是王富贵当年穿的那件,“我等了二十年,就等你家老四的血激活笼头。你爹砸我哥七下,我就让你家老四疼七年,你收了我哥的粮票,我就收你家的魂灵。”
日记的最后一页从包袱里掉出,宋福来看见上面画着个巨大的笼头,笼内关着三个戴枷的人,分别是宋福来、高广林、周瞎子,笼外站着个抱马灯的女人,正是王秀兰。文字部分写着:“1998年春分,马魂食三牲,笼头锁三户,子子孙孙,永为马奴。”
冻土的隆起达到顶峰,“轰”的一声裂开,露出下面巨大的铁笼头,每个钩子上都挂着肢体:宋四儿的手、高瘸子的腿、小吴的眼。铁笼头中央,王富贵的头骨戴着暖手炉,炉盖打开,飘出的不是热气,而是三张粮票、一副马镫、半袋高粱——正是当年分赃的物证。
“爹,快看!”宋四儿(王富贵)突然指着铁笼头,“张婶在笼头里!”宋福来望去,看见王秀兰的蓝布棉袄挂在笼头中央,衣兜里掉出个红绸包,正是她接生时用的那个。而棉袄下方,缓缓升起三具新的白骨,分别穿着宋家、刘家、周家的旧衣,手腕处都戴着铁笼头,头骨上的凹痕与宋四儿的伤疤一模一样。
暴风雪在此时突然停止,月光照亮了老宅的每个角落。宋福来看见,供桌上的铜烟袋不知何时指向了自己的眉心,烟袋锅上的“福”字早已变形,变成了“囚”。他终于明白,王秀兰的复仇不是结束,是开始,当三代人的肢体拼成笼头,当冻土下的铁笼头现世,榆树屯的每个人,都将成为笼中的马,永远在七步之内轮回。
“福来,”王桂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向窗外,“高瘸子不见了!”宋福来望去,只见雪地上留着半截断腿,断腿处的血已经结冰,冰面上映着铁笼头的影子,影子里有个戴笼头的孩童,正对着他笑——那笑容,跟宋四儿摸旧笼头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里屋传来“咔嗒”声,宋福来转身,看见宋四儿站在炕上,手背上的铁笼头已经完全变成金属质地,倒刺深深扎进房梁,整个人悬空吊着,像极了十九年前被吊在马车上的王富贵。孩子望向他,眼睛里不再有童稚,只有两团跳动的火光,火光中映着老槐树的年轮、龙王庙的残碑、还有冻土下的铁笼头。
“爹,”宋四儿(王富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地底的寒气,“张婶说,下一个轮回开始了,这次轮到你的孙子,你的孙子的孙子,世世代代,都要在第七步挖开冻土,都要戴上马笼头,都要偿还十九年前的雪债。”他的手背上,铁笼头的钩子突然弹出,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宋福来的袖口,“而你,福来,你要看着你的后代一个个断手、断腿、断眼,就像你当年看着你爹砸我的头。”
冻土在此时发出最后的轰鸣,铁笼头完全破土而出,笼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第一个是宋老三,第二个是高广林,第三个是周德贵,第四个……正是宋福来。暴风雪重新降临,宋福来望着铁笼头逐渐升起,笼中的王秀兰棉袄无风自动,像在拥抱这个她用二十年建造的牢笼。
而宋四儿,他的儿子,此刻正被铁笼头的钩子吊在房梁上,手背上的金属笼头反射着月光,照亮了墙上的全家福。宋福来看见,照片里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浮现出完整的笼头纹路,而他们的眼睛,不知何时都变成了周瞎子的假眼,灰蒙蒙的,映着同一个场景:老槐树底的井、龙王庙的残碑、还有冻土下永远无法闭合的铁笼头。
暴风雪掩盖了宋福来的惨叫,却掩盖不了冻土下的心跳声。他知道,王秀兰的终极目标不是复仇,是让三个家庭永远困在笼头的轮回里,让十九年前的雪成为榆树屯的胎记,让每个新生儿的手背上,都带着钩子形的伤疤,世世代代,不得超生。而他,宋福来,作为分粮人的儿子,将成为第一个被锁进笼头的活祭品,看着自己的后代重复他的命运,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永远逃不出冻土的拥抱。
铁笼头在暴风雪中缓缓升起,宋四儿的身体随着笼头摆动,手背上的金属笼头与冻土下的铁笼头发出共鸣,“咔嗒”一声扣合。宋福来最后看见的,是儿子手背上的钩子终于对准了他的眉心,而冻土下,无数铁笼头的钩子正在破冰而出,朝着榆树屯的每个新生儿伸出,准备扣合下一个二十年的轮回。
雪越下越大,老宅的灯光终于熄灭,只剩下铁笼头的反光在风雪中明灭。宋福来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榆树屯的每个母亲都会发现,新生儿的手背上,都多了道钩子形的伤疤,就像十九年前的宋四儿,就像现在的宋四儿,就像永远逃不出的,冻土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