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时分,姑苏城西郊的枫桥畔,古运河在黛瓦白墙间蜿蜒而过。寒山寺九重檐角挑破漫天霞光,当——当——当——,浑厚钟声自百年黄铜巨钟震荡而出,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扑棱棱掠过寺前那株千年银杏。层层叠叠的声波在暮色里漾开,撞碎古运河粼粼波光,震得檐角铜铃与廊下青瓷风铎共鸣不止。
朱漆斑驳的藏经阁前,一袭素白长衫的年轻掌门凭栏而立,腰间羊脂玉佩缀着的流苏被秋风卷起。他修长手指轻叩雕花木栏,腕间沉香佛珠与檀木相击发出细响。凤眸微眯间,远处虎丘塔的剪影正被暮色浸透,几片银杏金蝶般掠过他鸦羽似的长发。
“整座姑苏城都听见钟鸣三响了。“他忽而轻笑,广袖迎风猎猎作响,惊得侍立廊下的弟子们慌忙垂首。檐角铜铃叮咚声中,他指尖抚过青石栏上那道寸许剑痕——那是她斩断他发带时留下的。
“禀掌门,药庐的七星海棠枯萎了...“
“嘘——“他抬手截断弟子的话,忽而转身望向山门方向。暮风卷着桂花香掠过回廊,檐角铜铃突然齐声清鸣。他猛地攥紧佛珠,指节泛白间檀木竟现出裂痕:“闻到了么?这个气息...是宁芷的气息。“
弟子们面面相觑,却见掌门已解下鹤氅掷向廊柱。夕阳余晖中他素白中衣上暗绣的银龙若隐若现,腰间软剑嗡鸣着弹出三寸寒光。廊下数十盏灯笼无风自晃,将他的身影拉长在青砖地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备舟。“他振袖踏过满地银杏,玉冠垂下的丝绦掠过弟子肩头,“叫后厨温上那坛埋了七年的竹叶青——“话音未落人已在十丈开外,唯余被剑气惊落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追向那道白影消失的方向。
晨光微熹时分,男子在锦被下轻轻蜷缩了下手指。他缓慢地支起身子,蚕丝被从肩头滑落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紫檀木桌上的油灯早已燃尽,灯芯蜷曲如僵死的黑虫。
叶瞳伏在案几上浅眠,月白色的广袖铺展开来,像一片将融未融的雪。她的侧脸压在摊开的医书上,墨迹未干的药方黏在了脸颊,却浑然不觉。发间的玉簪歪斜欲坠,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微光。
男子凝视着救命恩人疲惫的睡颜,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在奴隶市场的刑台上,他的手脚被玄铁镣铐磨得血肉模糊。当人贩子手里的皮鞭将落下时,一道雪白的身影踏着众人的惊呼飘然而至。叶瞳的衣袖拂过笼子时,他闻到了清冷的沉水香。
“这个人,我要了。“
记忆中叶瞳的声音像冰泉击玉,银子在阳光下划出耀眼的弧线。奴隶主谄媚的嘴脸和周围嘈杂的议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自己则在皮鞭的抽打下晕过去了,现在唯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垂落在医案边的手——那双手为他解开了染血的镣铐。
床榻另一侧,陌生少女趴在药箱上熟睡。她杏色的裙裾沾着草药碎屑,腕间的银铃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男子困惑地皱眉,对这个少女毫无印象。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叶瞳身上,注意到对方的手腕上出现青色的纹路,那是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幕,是树族人过度使用灵力的征兆。
窗外传来晨鸟的啼鸣,叶瞳的睫毛轻轻颤动。男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些深可见骨的勒痕已经愈合,只留下淡淡的银白色印记——是灵力的痕迹。这具曾经被当作野兽驯养的身躯,此刻正被温柔的灵力滋养着,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重获新生的奇迹。
男子凝视着叶瞳熟睡的侧颜,胸腔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灼热。他缓缓攥紧锦被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又在布料即将发出声响前松开了力道。窗外渐亮的晨光为叶瞳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那些垂落的发丝像是最上等的墨玉丝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在心底立下血誓,每一个字都如同烙铁般刻进灵魂最深处——此生此命,皆为眼前之人所有。若不是那日雪衣翩跹的身影斩断锁链,此刻自己早已是乱葬岗上被野狗分食的枯骨。记忆中最黑暗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牢房里锈迹斑斑的铁钩,奴隶主手中烧红的烙铁,围观者兴奋的唾沫星子。而这一切,都被叶瞳随手抛出的那几两银子的弧线击得粉碎。
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无声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蔓延的瞬间,某种比契约更古老的仪式已然成立。他要做叶瞳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最忠实的影子。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却成了最鲜活的提醒——这具身体里流淌的每一滴血,都该为救命恩人而洒。
目光落在叶瞳衣袖的裂痕上,那是为他疗伤时灵力反噬的痕迹。男子眼中翻涌起暴戾的暗潮,却在触及对方疲惫的睡颜时化作春水。他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描摹叶瞳的眉眼,将这幅画面刻进骨髓。若有人敢伤叶瞳一分,他必让那人尝遍十八层地狱的酷刑;若有人令叶瞳蹙眉,他定叫其永世不得超生。
晨风拂过窗棂,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男子在袅袅余音中垂下头颅,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向他的神明俯首。从今往后,他的命不再是角斗场里供人取乐的玩物,而是专属于叶瞳的武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奴隶的麻木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永不熄灭的忠诚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