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不洗头又不会死
BAD HAIR DOESN'T KILL
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不爱洗头。在她几岁大的时候,有一次在池塘里玩,被同伴推倒了,呛了好几口水才被救上来,从此就开始害怕满头满脸都是水的感觉。
她可以轻轻松松三四天不洗,放长假不出门时也试过一个星期不洗。没有发霉,也没有生虫,没什么的。洗头是件麻烦事。先要把头发彻底打湿,闭着眼好没安全感,满脸都是哗哗的水流。挣扎着睁开一个小缝,摸到洗发水,快速挤出一坨,胡乱抹在头发上,偶尔有泡沫挤进眼睛,疼到不行。快速冲水,哗哗哗的水流,凭感觉把泡沫冲没,这个过程里还要小心水会飞溅到耳朵里。
中耳炎她也得过,因为太抗拒洗头,在大众浴池里和妈妈挣扎扭打,灌了好多水在耳朵里,然后就开始化脓发烧,一个月。想想只有后怕。好不容易洗好了,现代文明发明了护发素,还要一切流程再来一遍。终于逃脱浴室,但是仍旧是湿哒哒的。满头满脸的水,就像那次被大人从池塘里捞出来时,也是一头的水,在陆地上浑身打战,裹着不知是谁的衣服,泼辣的脾气彼时已经忘了爆发,眼神空洞嘴角抽搐,小伙伴们个个吓傻,时空里只剩水滴顺着头发滴下来撞击地面的声音。
心理医生说这件事令她埋下对周遭缺乏安全感的坏种子。那个池塘她后来有一年过年回家特意去看过,一米多深浅而已。她看了好久,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带着微微的臭气和寒意。
“林粒子!你敢下来吗?”
“有什么不敢!”她从小是不服输的逞能大王。
“那你下来啊!哈哈哈!”
“李一辰,我今天下来了你以后就得管我叫姐!”
“哈哈哈,好,一言为定!”
李一辰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一转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从一个小孩到一个大人的过程比人们预想的要快很多。心理医生说失控是她恐惧的根源,水只是一种形式的载体而已。
人总是会被某一种形式的恐惧困住很久。怕黑的,怕火的,怕虫子,怕人头攒动,怕钢笔尖戳进眼睛,怕坐电梯摩天轮飞机,怕和一个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等等。
林粒子可没时间分析这些,她还要完成好几个PPT才能拿到足够的绩效工资,才能保证房租和吃喝。房租一直涨,有一年房东说不租了,让她搬家,说房价涨了要把房子卖了。林粒子慌了,下班买了水果去拜访房东,希望房东能容她多住一阵。房东是中年男啃老族,抖着腿抽着烟,讲了一堆国家政策经济局势。
林粒子满头汗,挠着打缕儿的头发听不懂。末了,房东说:“得了,看你这样也是个实在的老实姑娘,再租你仨月。赶紧找个踏实的有房的,嫁了,多好。好好捯饬捯饬自己吧姑娘。”
三个月就能嫁出去吗?三年也难吧。林粒子在地铁上睡着了,她隐约听见了水声,耳朵里注满了水,像与世隔绝,周遭渐行渐远,却手足无措。
年中公司要在杭州做一个展会,同行的公司都被邀请参加。林粒子的部门负责活动策划和公关招待。加班到深夜,回家只想平躺。闹钟响的时候按掉,连定三个闹钟,最后一个响时才挣扎着起床。洗把脸,把头发简单的梳个马尾,碎发因为头油够多已经非常服帖,省去了卡子和发蜡。周而复始,一连两个星期。有一天上厕所照了一下镜子,林粒子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复古的发型,蜡黄的脸。爱笑爱闹爱逞强的林粒子死了吗。
六月的杭州已经很热了。展会内外男男女女西装革履,林粒子的白衬衫在黑西装里慢慢变透明,她埋头整理要送给参会人员的资料袋。头发里都是汗,偶尔抬起手擦擦鬓角。她懒得抬头懒得挤出很勉强的笑容,躲在签到桌的最远端,巴不得时间快点儿过。
“林粒子!”
“嗯?”
一张挺阔的方脸,粗眉圆眼睛,黑脸。“请问您……”
“哈哈哈,姐。”
人的脑袋里有好多个抽屉。这个声音和这个称呼,从一个抽屉里被抽检出来,晾在太阳下面等待确认。
“结束了给我打电话,一起吃饭。我们领导喊我了,晚上见,姐。”一张名片握在手里——销售总监:李一辰。
周围继续喧哗,交换名片的举动每秒都在发生,刚刚是其中一例。林粒子看着这个名字,耳朵里又出现了水声。
杭州好吃的据说很多。同事们每天都出去吃宵夜,林粒子不合群,每天就在快捷酒店楼下的小摊上买份面或包子,回房间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她不觉得孤独,在大城市的第一年最孤独,后面就习惯了。但是她今天居然有约。回到酒店脱掉已经粘在身上的西装衬衫,甩掉鞋袜,走进窄小的淋浴间,顺手抄了浴帽进去。不想洗头,明天再洗吧,还能坚持一天。可是要出去晚饭,会不会不太好。算了,无所谓。浴帽套上,冲凉。花洒喷薄而出的水珠打在林粒子的身上,她摸着内衣在身上勒出来的一道道红印,低头看着肿成馒头的脚,有点儿后悔答应了他。
“吃什么?你随便点。能遇上真是太巧了。老远我就看那女的好眼熟,走过去看还真是你。多久没见了?这几年你回过老家吗?你爸你妈还好吗?你怎么样啊?你那个公司待遇好吗?我看你样子很累啊……”
这是长大后的李一辰,宽肩膀,双下巴。在林粒子的印象里,他是黑瘦的小个子,整张脸靠眼睛撑起来,眼睛特别亮,在很黑的地方都是闪闪的。头发很短,经常被他爸爸追着打,他做的冒险事,林粒子都要试一试,以此来巩固女生中“女老大”的位置。
菜单油腻腻的,翻来翻去,林粒子点了西湖醋鱼,游客必点。杭州有西湖,西湖有醋鱼。杭州有许仙白娘子,可惜菜单里没有,有的话林粒子也会点来看一看。她的心没有了很多好奇,她知道的事大家都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更多,她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我还行。上班赚钱,哪有不累的工作。”她低头摆弄着筷子,不抬头,不习惯,多久没跟男人吃过饭了。“那你哪天回北京?我后天走。要不要一起走啊?”“我还不知道。”“哦……”李一辰的热情慢慢被冰块稀释,他记忆里的林粒子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大嗓门。眼前这个女人,他也不太认得了。
招牌菜做砸的概率很高。又酸又腥,鱼眼凸出,支离破碎。两个人吃得愈发沉默,难吃而尴尬的一餐。李一辰结了账提出去湖边散步。林粒子想了想,来了几天了确实还没看过西湖,答应了。景点无论何时都是人多的,这样不会尴尬,怎么都是热闹的。俩人并肩走着,偶尔要挨近一些给对面走过来的人让让路。六月的西湖,水汽氤氲嫩荷片片。林粒子三天没有洗头了,她很担心贴近的时候,会不会有奇怪的气味被李一辰闻到,因为身高刚刚卡到他的鼻尖位置。
“还记得陈老师吗?”李一辰还是想说话。
“哪个陈老师?”
“咱们幼儿园那个老园长啊。”
“喔。怎么了?”
“前年心脏病去世了。”
“喔。”
林粒子脑子里打开了一个抽屉:老园长是个高个子严厉的女人,戴着眼镜,总是穿一件灰毛衣。李一辰和林粒子同班,一个是男生班长,一个是女生班长。俩人平时总是拌嘴,连吃豆包要比谁吃得多。是比赛就有输赢奖惩,林粒子老能赢,赢的人可以随意使唤输的人,李一辰,总是输。
记忆的抽屉接二连三地打开:中考的林粒子遭遇滑铁卢,分数只够技术专科学校。她爸妈让她去学了会计,深信会计是不会找不到工作的专业,哪里都会需要会计。骄傲的林粒子额头上被刻了隐形的loser字样,自此后慢慢沉默,在教室和自习室度过一个又一个相同的白天和夜晚。在其中的一个夜晚,李一辰好像来看过她一次,带了些水果和路边摊的肠粉。林粒子甚至已经忘记了曾经存在过那样一个夜晚,一个格子衫少年和一个苍白邋遢的少女,一起沉默地吃过一碗肠粉。
技校毕业,林粒子发烧了一个月,脱胎换骨。其他人高考结束,作鸟兽散。修养好便被家人催促着找工作,事实证明,会计很多,职位很少。老会计越老越值钱,新会计和厂长、总经理没什么亲戚关系也很难入职站稳。林粒子的傲骨在岁月的敲打下磨成软糖,家人的碎碎念让她心一横,去北京,无论如何,至少耳根清净。
李一辰还在说着什么,林粒子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月光雕刻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轮廓,眼睛还是闪亮闪亮的。鸣虫也凑热闹,愈发听不清,耳朵里又出现了闷闷的水声。
回酒店后,林粒子收到微信:“真是太巧了。一起回北京吧,路上还多个伴。后天下午两点火车站见。”
展会结束,林粒子请假多留了一天,多留一天才是“后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一起走,她只是在眼前看到了这个答案。
打开淋浴头,热水很有力量地倾泻下来,林粒子决定要好好洗个头发。杭州到北京要坐好几个小时火车,她想和他肩并肩时是散发茉莉清香的。满头泡沫时她闭着眼,脑海里预演着他会在见到她时说什么,她该穿什么……
车站这天,林粒子出现在候车大厅,她一眼就看到了李一辰。李一辰穿着格子衬衫,旁边站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儿。
“你来啦!真准时。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秀儿,我女朋友,我们公司的会计。这是林粒子,我的小姐姐,是我老乡……”
林粒子又开始听不清,或许是火车站里同时说话的人太多了。李一辰的嘴巴一张一合,女朋友也笑盈盈的。茉莉花香萦绕着这古怪的交谈,她的眼睛扫过李一辰的头顶,巨大的时钟显示两点十四。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十分钟,距离自己动念的爱情还有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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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伦敦SKETCH餐厅楼梯拐角处的艺术品,不知道主题是不是“看起来头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