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旋转门
ICU
ICU=I Care U
ICU,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监护室)。最后的战场,殊死一搏,奇迹和死亡集中发生。
【故事一】
“护士说他指标一切正常,下一秒那个线就平了……”
包里中午买的煎饼冷透了,像廉价皮革一样难以吞咽。
我每天午休时都来看他。因为他抵抗力太差,所以探视者不能进屋,只能隔着玻璃看。上周医生说有好转,稳定些了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在医院,患者容易焦虑,ICU不宜久留。这话说的,谁愿意留在ICU?!我巴不得马上接他回家呢。宝贝外孙女儿要七岁生日了,每天问一遍:“姥爷怎么还不回家?”我说姥爷出国玩去了,孩子哭着问:“姥爷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带我去?”哭会传染。老爷子进ICU那么久了我都没掉一滴眼泪,孩子一哭我就绷不住了,去厕所开着花洒哭了一会儿。这个岁数上有老下有小、单位竞争也激烈,谁敢懈怠?老公也忙,更不能影响他,我就每天自己过来看看,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从我记事儿起,我爸就叼个烟卷儿,给我吐出一排圆圈,像变魔术一样。我还跟别人家小孩儿吹过牛呢,说我爸一口气能吐20个烟圈儿。幸亏那个年代大伙儿都傻乎乎的,没人让我录小视频来证明。他文笔好,老给他们单位领导写发言稿,家属院里有几个宣传黑板报也是他负责。邻居叫他秀才,我喊他臭爸爸。每次抱我都能闻见熏人的烟味儿:头发上、手指上、毛背心上,他就像一根行走的、燃烧的香烟。
初二那年他被诊断肺癌,还算发现得早。他手术那天我考试,父女之间还是有心灵感应的吧,那一刀下去的时候,我也觉得被刺中一样的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出院之后他开始戒烟。坚持了几个月吧,后来有一天我和同学放学去公园玩,撞见他在一棵树后面疯狂地抽一支烟。他惊了一下,但是并没有熄灭那支烟。我那会儿正青春叛逆,应该是用非常看不起他的眼神瞪了他几秒,就和同学骑车离开了。那天之后,我爸就“复吸”了。
我大学在外地读的,一个月也打不了一两次电话。世界太大了,好不容易甩开爸妈,觉得每天的24小时都不够我探索的。毕业实习时认识了我老公,第一次带他回家时,他给我爸买了五条“软中华”。我感觉我爸下一秒就想给我们举办婚礼。人老起来很快的。我怀孕、生孩子、再恢复工作、老公换岗位、老公升职、孩子上幼儿园、孩子学英语……你的生活日程里没什么爹妈的事情,但是你每次回家都觉得他们更老了一些。他开始咳嗽、开始呼吸不畅、开始一夜一夜不能平卧。家里买了氧气机、加湿器、装了新风系统,他也终于戒烟了。
住进ICU不意外,他这一辈子没在抽烟的事儿上委屈过自己。我昨天来看的时候,护士给我看他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今天上午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口闷闷的,提早半小时从单位出来,在地铁站买了个煎饼就奔医院了。趴在玻璃窗上看他的时候,护士经过我身后说“一切正常,刚看过他”。我看着他灰白色的脸,胡子长出来好多。他慢慢睁开眼睛,望向我。我没眼花,我确认他看了我一眼。下一秒,那眼神黯淡下去,像烛火熄灭,各种机器尖利地叫起来,医生护士冲进去,那条线直了,笔直的一条。
科学没法解释为什么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人就走了。或者,感性地分析,说不定他今天就一直很不舒服了,他一直在等我,等看见我了才肯走。他送我上学时就是这样,我得在教室窗户里朝他挥手,他才肯走。
“爸,咱下辈子还做父女吧”。
【故事二】
“我和她吵架,然后她就甩开我往前走,那个车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只要她能醒过来,我再也不跟她吵架了。”
我伸手抱起她的时候摸到了她的后脑勺凹进去一个拳头那么大,血都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幸亏她晕了,要不得多疼啊。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的血顺着我的胳膊淌下来,温的。有几块碎玻璃扎进了她的胳膊,把她那个胎记都给毁了。那个胎记形状特可爱,她刚认识我时说那是小鹿斑比。后来我就管她叫小鹿。
出事儿前我说小鹿你闹他妈什么闹,你能不能懂点儿事?!她使劲儿甩开我,往前跑。那个声儿像是一个巨人打沙包,我看见小鹿飞起来又摔下来,薄薄的一片儿摊在地上。她一直在减肥,喝珍珠奶茶时不敢吃珍珠,都给我吃,第二天上厕所时我以为自己是只羊。
我很快就要求婚了,我现在特别确定这一点,只要她能醒过来。
手术进行了七个多小时。我觉得一生都要过完了。小鹿爸爸妈妈坐飞机赶过来时一句话都没有,一直哭。医生说脑组织损伤严重,相当于用铁锤隔着一个塑料碗砸碎了碗里的豆腐。能做的努力都做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医生说:“要看运气和病人的求生意念有多强了。”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老觉得下一秒她就要睁眼。我每天刮胡子换衣服,还去买了戒指,天天都揣在兜里。之前我哥们儿也追她,我们一大堆人去唱歌,小鹿挨着他坐,跟他唱对唱,先加了他的微信。我在暗处默默喝了好多酒,感觉还没开始就输了,心里憋屈。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收到小鹿的微信:“傻子。”
那天我想给她剪指甲,摸着她的手,有点陌生。没有被握住,没有任何反应,凉的、有点儿硬。小鹿是学过钢琴的,她妈妈给我看过照片。穿红色背带裙,梳马尾辫儿,像模像样坐在钢琴前,手细长。小鹿要是跟了我哥们儿,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
我跟公司请假了,没法判断请多长时间的假。每次医生护士们一忙乎起来、一堆机器乱叫起来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怕是小鹿出什么事儿。我怕她死,我不怕提这个字了。住进这里面的人不是生,就是死。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吵架。她醒了我就道歉、求婚,一辈子爱她、听她的。
小鹿,快醒醒。
【故事三】
“你先过去,整理好,我很快就去找你。”
照顾他的这十年显得像二十年。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照顾他是我的最高使命,也是我活着的意义。他走了,我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起床。
十年前发现他病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不太知道这个病的严重,当时就是找了个保姆天天照顾他、看着他。后来有一次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怎么敲门怎么哄都不开,保姆给我打电话,我给儿子打电话,一家人在屋外好说歹说就是不开门,最后只能硬把门撞开。门开那一秒,那个味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臭味儿直接顶到脑门儿。他在屋里地上拉了屎,用筷子蘸着屎在墙上写字,写了一堆看不懂的符号,嘴里还振振有词,说“革命终会胜利,人民万岁”。
住进医院之后开始规范治疗,大夫说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药物只能尽量让他的身体衰竭得慢一点。我每天早起收拾收拾就来医院,晚上病房探视时间结束我就“下班”回家,夜里会有护工帮着照看。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出地铁的时候我在台阶上滑倒了,下巴磕在台阶上流了好多血,手也破了,膝盖疼得站不起来。那一瞬间我脑袋里想的是,如果我就这么完了,他可怎么办。我瞥到给他熬的菜粥摔出去好远,但是好在那个铁罐子很结实,没洒出来。路人扶我坐起来,我缓了会儿,伸伸腿确定没骨折,拿纸巾按住下巴的伤口就往医院走。他还在等我呢,见不着我他肯定要闹的。我一进病房大家都问我怎么了,只有他在轮椅上哈哈笑起来,咧着嘴,口水流下来。他肯定觉得滑稽,这个女的披头散发的,不是叫花子就是傻子吧。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他喊出一个字:“华”。他年轻时就这么喊我。
之前有过几次肺部感染都治好了,这次进了重症监护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过年那天我把饺子包好煮好再打碎成饺子泥,一勺一勺喂给他,跟他说咱们又过了一年,咱们多棒。他吃一勺吐半勺,吞咽也非常缓慢,但那天吃得很好。饺子是三鲜馅儿的,他最爱吃了。大年初二进的ICU,肺里有痰出不去,影响他呼吸。昏迷状态持续了几天,医生跟我商量要不要气管切开。气管切开可能会缓解,也可能继发其他感染。我想了一晚上,决定不切。我趴在他耳朵边上,跟他说我不愿意他挨一刀,他这辈子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我摸着他的脸,跟他说对不起,我替他做了这个决定。我让他安心地先过去,好好整理一下,我很快就去找他。他流了一滴眼泪,算是告别吧。
我得回家了,儿媳妇刚生了孙子。伺候完老的又来了个小的。老天爷也是帮我吧,给我安排点儿新任务。关关难过关关过,等我闭眼那天就不累了,我就能去见我老头子了。
良,等我。——华
永念亲恩,今日有缘今日度。
本无地狱,此心能造此心消。
为保护患者和家人隐私,细节已做修改,感谢这份沉甸甸且慷慨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