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二每月5块钱的工资,每天记10个工分,一年按365天计。对苏老二来说,这便是皇恩浩荡了。
学校的后面开了一个砖厂,放暑假的时候,苏老二决定去那里打工。
装砖,扠砖,摆砖等都是有固定人数的,人多了不挣钱,自然去不了。
问来问去,出砖正好缺一个人,他便去出砖了。
那砖窑不到一人高,宽度是刚刚一辆架子车的宽度,那架子车是加了长的,比一般的架子车要再长二分之一。共两辆架子车,一辆在窑内装砖,一辆在窑外卸砖,一辆车配两个人,苏老二和黑子哥搭班用一辆车。
头一天上班,黑子哥看见苏老二笑了一下,大概是笑他人小力单。
进得窑去,苏老二才知道那窑内的温度是50度以上的,苏老二还穿着长袖的衣服,一分钟内,那身衣裳便湿了个透,贴在了身上。
苏老二见砖窑内的地上摆着三个没有盖子的大铝壶,都盛着满满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一匹匹烧成砖的砖缝里还跳跃着红色的火焰,窑内的高温便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黑子哥扎稳车子,随手从地上拾起一付“手套”递给苏老二。
那手套是用一个烂了的篮球皮制作的,把那烂篮球破开,割成比手掌大一点的两块儿,在每一块儿的中间用剪刀剪开两条平行的口子,掀起那块儿近似长方形的球皮,让中指从那洞里穿过,这样,那整块儿球皮便戴在了手上,护住了整个手掌,再高温的砖也烧不住手了。
黑子哥连同那三个人都是只穿一个小裤头儿,从进窑门那一刻,那小裤头儿便湿的流水,黑子哥弯腰提起铝壶,把铝壶嘴儿含在嘴里,只听“咚咚咚咚咚……”连续的响声,眼看着他的肚子鼓了起来,立刻,黑子哥的脊梁上,肩膀上,两条腿上都渗出了珍珠似的汗珠子。
喝足喝够了,黑子哥把铝壶递给苏老二,他不爱多说话,用表情对他说:你得喝。
苏老二看着那铝壶上厚厚的砖尘,又把那铝壶推了过去。两人开始装砖,苏老二那身湿透的衣裳,一会儿的工夫都干嘣嘣的了。
装满一车,黑子哥又喝了两次那铝壶的水,能明显的听见从他胳膊上摔下来的汗珠,打落在那跳动着火苗的红砖上所发出的“嗞嗞”响声,也能看得见那“嗞嗞”响声过后,从那红砖上升腾起来的一丝丝白烟。
把一车砖装满往外拉,苏老二是驾不住辕的,黑子哥在前面驾辕,他在后面推,那架子车艰难的往窑外移动,一个凸凹地面,车子晃了一下,十几块砖一下子落在了苏老二的腿上、脚上,那种烫疼是超过砸疼的。
出来窑门,那五黄六月的“清凉”使人似仙似神······。
好不容易卸了车,一车是要拉两顶砖的,一顶是270块儿。
又要往砖窑里进,黑子哥站住了,他扭头对苏老二说:“这可不中,把你的长衣裳脱了吧,那庵子里还有一个铝壶,你去那水管处接满水,半天喝不下去那三壶水是扛不过去的······”。
黑子哥就站在那里,待苏老二去那庵子里脱掉长衣,提了满满一壶自来水走过来。
就那样,苏老二和黑子哥一样穿着一个小裤头儿,半天喝了三壶自来水。
干那活最出活儿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因为那个时分,大地上气温会下降很多。
水,水咋恁大支撑力呢?要没有那三壶自来水任何人都是扛不过去的。
收了工,太阳己经被西面的山完全遮严了,砖厂东面的“黑眼沟”底下有一个水库,苏老二和另外三个人到水库洗了洗身子,从沟底上来,天上的星星已经亮晶晶的了。
风一吹,苏老二那手僵硬地握不到一起了,地上那杂草刺着他双腿,被那滚烫的红砖划破的肉皮子又疼又痒。
到小学校门口,苏老二对黑子哥说:“你先走吧,我的屋门开着没有锁,我去锁上”。
上那楼梯坡儿,他真的无力了,腿,腰,胳膊等都不配合,大概用了往日上楼的两倍时间,他终于推开那扇木门,霎时间,一袭清新的香甜味儿扑来,沁人心脾。
苏老二伸手摸着电灯开关的绳子拉开灯,他猛然看见康素贞端庄地坐在他的桌子前,桌子的一端放着一个已经切开的西瓜,那香甜就是那西瓜的味道。
再看康素贞,她的脸像一张卷子纸那样的“白”,那个“白”不是指的颜色,指的是没有内容:
不惊、不喜、不怒、不悔、不恨、不怨、不冷、不热……,毕竟那是一张人脸呀!那里会没有一点“神情”呢?
有!
有一种“情理之中,预料之外”的神情。
“贞贞,你,你啥时间来的”?苏老二问。
康素贞就像庙里面金塑的一尊神,在她右侧头顶上的那只灯泡地映照下,金光灿灿的,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不出来。
“你,你啥时候来的”?苏老二看了一眼窗外,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又迫不及待地问。
“响午”,康素贞冷冷地回答。
“知道我在出砖”?
“在这窗户台儿看了一个下午了”,这时的康素贞故意轻松了一些。
从北面窗户往外看,大约只有二百来米的距离,砖厂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要干几天”?康素贞又问。
“一个假期吧”。
“……”,康素贞的喉咙发出一丝细微的声音,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低下头看着桌子下面地上的一个旧书包说:“这是我从大队卫生室带来的一瓶儿红汞,还有一双旧了的解放鞋,你会穿,底子也厚实,不会烧脚底板儿,鞋腰儿深,可以保护你的脚面······”。
康素贞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苏老二送她到屋门边,康素贞用眼光告诉他,不许再往前迈一步了。
看着康素贞匆匆地消失在夜暮里,这时,苏老二的注意力才回到那个香甜四散的西瓜上,并且还发现了康素贞压在那瓜下的一张“大团结”。
苏老二就站在那桌子角儿正要吞那西瓜,门外楼梯上忽然又一阵脚步声。这时,康素贞把头探进屋内:“鞋带儿从下往上系,最后在鞋口系一圈儿,这样,那烧红的砖渣就进不到鞋里了······”。
康素贞正要走,苏老二拦住她说:“你把那十块钱给志栓儿吧,他上高中得花钱”。
康素贞低下头对着楼梯上的那块儿青石,好长时间没有动静,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的心是给你的,啥都给你····”。
苏老二听到这句话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能意识到康素贞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里有点哽咽了,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
······
上帝都会承认,当一对男女的心里产生了那种刻骨铭心相互“待见”的时候;当遮挡那场“把戏”的纸就要被捅烂的时候;当双方都期待对方首先把它捅破,而对方总是小心翼翼躲来躲去的时候;当对方都朦胧地意识到当捅烂了那张纸以后,将要面对很多不测的时候,心里十二分的委屈是莫名其妙的,那种委屈足以使他们寝食不安,欲哭无泪,但那张纸终究是要被捅烂的,那张纸是终究抵挡不住两个相互“待见”的人,那汹涌澎湃的思潮波浪冲击的。
······
有一个星期天,康素贞和同学们去县城里玩耍,她在堰县小商品市场上发现了一件非常新奇的毛衣,灰白色,圆领高脖子的那种,前襟上织就着树枝树叶一样的简单图案。
那一刻,她好像立刻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但她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心里的那个闪光点是啥。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一个寒冷的傍晚,天上飞舞着雪花,康素贞在东街头忽然看见苏老二从街的西头路过,那时,她能够意识到,街西头的那个苏老二是四肢冰凉的,因为很明显,他的穿戴小而薄,也就是那一刻,康素贞立刻回想起来了,那天在小商品市场里见到的件毛衣是苏老二最合适穿的,他穿上不但好看,而且一定暖和。
这时,康素贞的心跳了,脸红了,因为当时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立刻在骂自己:“咋恁贱呢?他苏老二合适不合适穿与我康素贞又有什么关系······”?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从那天晚上开始,康素贞便寝食不安了,那种“那个毛衣非常适合苏老二穿”的念想便与日俱增了。
那一段时间,康素贞就是在骂骂自己贱,然后又坚定坚定那件毛衣非常适合苏老二穿的信念中徘徊着。
就在刚立冬的那几天,康素贞把自己身上积攒下来的零钱收拢了一下,又趁一个周日去县城把那件毛衣买了回来。
一个情窦将开的少女,哪里有勇气将那件毛衣送给那个穷困潦倒的苏老二呢?
………
那件毛衣买回来以后,康素贞就连同自己平时纳好的几双鞋垫一同叠好,紧紧地锁进自己床头的那个板箱里。
凡是在家的日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窥见爸爸妈妈都熄了灯,便把那件毛衣和鞋垫从那板箱里拿出来,然后把它们一一叠进自己的被窝儿里,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赤身裸体上,一会儿又把它们盖在自己的脸上·····。那时,她便狠狠地吸那毛衣和鞋垫上的气味,有时,她觉得那上面的味道就像是那个苏老二肩膀上的味道,或者是他鼻孔里面呼出的气息;有时,她觉得那上面的味道就像是一瓶酒的香辣,使她立刻醉了起来…···。
从那以后,那件毛衣和鞋垫就时常伴随着她度过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但她始终没有勇气和机会,哪怕是对苏老二说一声:我的身边有你的一件毛衣………。
康素贞真的没有办法了,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怀抱着那两样东西无法入睡。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后上房窗户下的那个老公鸡都打一遍鸣了,康素贞还是没有一点的睡意。
这时,她烦恼地坐起身子来拉开电灯,开始的时候,他把那件毛衣和那几双鞋垫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里,立刻,康素贞就像抱着苏老二一样幸福和陶醉。
一会儿,当她觉察出自己的怀中揣着的不是苏老二的时候,她的心里立刻烦躁起来,她猛的把那件毛衣和那几双鞋垫从自己的怀中抽出来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不停的揉搓着······。
当康素贞揉搓的身上没有力气的时候,她无奈的,绵绵地坐在自己的床头,这时,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轻易的找到了那件毛衣上的一个线头。
就那样,康素贞一手扯住那个线头,一手又拉灭了电灯,她害怕爸爸妈妈发现她的这个举动。
黑暗中,她一下子一下子的把那个毛衣拽成了一团团的毛线。
没人穿?
我就这样把它拽拽!
天生善良的康素贞,心里狠狠地如是说。
······
天亮的时候,她害怕爸爸妈妈看见,就又把那团毛线和鞋垫深深地锁进了那个箱子里。
康素贞妄想用这种撕拽和上锁的形式泯灭自己的心。
春滋雨润绿萋萋,
陌上芳华透旖旎。
若是郎骑竹马来,
床前青梅滚屋地。
······
熬过了就像是有千万只蝗虫撕咬自己心扉的周一到周六,一旦回了家到了晚上,康素贞又管不住自己了,她把那团毛线和鞋垫又从板箱里拿出来,又紧紧的把它揣在怀里……。
有一天,康素贞忽然又来了一个灵感,她要把那团毛线按照自己的设计重新织就成一件毛衣,那尺寸就按苏老二的身子,她自己认为,这样做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因此,每当深夜的时分,康素贞都把门窗再掩上一层布,在那黯淡的灯光下,她眨巴着那明亮的眼睛,一针针,一线线地和着一个少女纯真的情感,织就着自己初恋的甜蜜梦想。
有多少个夜晚,康素贞都是一手捏着那根毛线,另一手捏着那根银色的长针睡着在床头的·····。
······
终于有一个早晨,一声推门的声音把熟睡在床头的康素贞惊醒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自己的闺女此时此刻的那种窘态,妈妈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动身子,康素贞竞一时的反应不过来,她没有一丁点儿的掩盖和表白自己行为的能力和机会了。
好一会儿,妈妈问她:“织的毛衣”?
康素贞只是看着妈妈的脸,胆怯的一个字也没有说。
妈妈那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既高兴又惊愕,闺女是长大了,她是在给谁织毛衣呢?
也就在那种状态下,康素贞经过了一个冬季的熬夜,终于织成了假设中苏老二的一件毛衣。
但那件毛衣和那几双鞋垫却深深地锁在床头的那个板厢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