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奥鹏深吸一口烟,辛辣的尼古丁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底那股说不清的烦躁。催收电话一个接一个,像永不疲倦的机器。他熟练地按下号码,等待音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张伟是吧?”李奥鹏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冰冷和不容置疑,“你欠恒信的钱,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没钱?呵,没钱是你的事!我告诉你,躲是没用的,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还!你也不想你爸妈、你同事都知道你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吧?……什么?死?你死不死关我屁事!你就算死了,这笔债也得从你爹妈骨头里榨出来!懂吗?”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和忙音。李奥鹏“啪”地挂断,动作利落得像切断一根惹人厌的绳索。他烦躁地咂咂嘴,一股尿意涌了上来。他叼着烟,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昏暗的灯光在瓷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李奥鹏刚走到小便池前,解着皮带——
一只冰冷、干枯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右肩上。
“嘶!”李奥鹏猛地一哆嗦,烟差点掉进便池。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身后站着一个老人。头发稀疏灰白,像枯败的秋草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深刻的沟壑,最扎眼的,是左脸颊上一块暗红色的、仿佛被火焰舔舐过的巨大疤痕,皮肤扭曲纠结。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深陷得可怕,眼珠浑浊发黄,像是蒙着厚厚的尘埃,几乎要嵌进颅骨里去,空洞地望着李奥鹏的方向。
“小伙子……”老人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带纸了吗?人老喽,记性差,上厕所忘带了。”
李奥鹏皱紧眉头,一股无名火和被打扰的不耐烦涌上来。他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没带!”便迅速转过身,只想快点结束这令人不适的接触。水流哗哗作响,他胡乱洗了把手,甚至没敢再看镜子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卫生间。
“这破公司,怎么还有这么老不死的员工?”他一边走一边腹诽,“估计是哪个犄角旮旯看大门的。”他甩甩头,试图把那张疤痕遍布、眼窝深陷的脸甩出脑海,快步回到了自己那个充斥着电话铃声和咒骂声的工位。
时间在催命的电话和键盘敲击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被浓墨浸透。李奥鹏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瞥了眼电脑右下角:20:03。终于可以下班了。
公司大楼在夜色中像个沉默的巨兽。李奥鹏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初秋夜晚的凉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裹紧外套,摸出烟盒。就在他低头点烟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大楼入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
是那个老头!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一种极其诡异的笑容。松弛的皮肤被笑容牵扯着,牵动了那块巨大的疤痕,在惨白的路灯映照下,那笑容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张揉皱又被强行拉平的纸,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和扭曲。浑浊的双眼,似乎穿透了夜色,精准地锁定在李奥鹏身上。
李奥鹏的心猛地一沉,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小伙子,下班啦?”老方嘶哑的声音飘过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慢悠悠地向前挪了两步,一只干枯的手从皱巴巴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今天在厕所碰见你,你走得急,打火机掉地下了。”他摊开手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静静地躺在他掌心,正是李奥鹏常用的那个。
李奥鹏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喉咙发紧,只含糊地挤出两个字:“……谢谢。”他飞快地伸手去拿打火机,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老头冰冷粗糙的皮肤,又是一阵恶寒。
老头没有立刻松手,反而顺势又靠近了半步,那股淡淡的、像是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陈旧气息钻进李奥鹏的鼻腔。“小伙子,我姓方,你叫我老方就行。我是这公司打更的,夜里……都在。”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啥事,你就找我。”
李奥鹏一把夺过打火机,几乎是撞开了车门,发动引擎,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猛地蹿了出去。透过后视镜,他看到老方依然站在原地,那个诡异的笑容在夜色中凝固成一个不祥的符号。
“疯子!怪老头!”李奥鹏咒骂着,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但那深陷的眼窝、扭曲的疤痕和老方最后那句“夜里都在”,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一路纠缠到家。
躺在出租屋冰冷的床上,李奥鹏翻来覆去。白天催收时那些恶毒的威胁话语,此刻却变得苍白无力,反而被那张疤痕脸和空洞的眼神占据。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突然!一双冰冷彻骨、枯槁如柴的手,猛地从床尾的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
“呃啊!”李奥鹏惊得魂飞魄散,猛地睁开眼,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惊恐地低头看去——
是那张脸!白天厕所里的脸!老方!
他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床尾,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几乎贴在李奥鹏的腿上,深陷的眼窝像两个无底的黑洞。
“小伙子……我给你送打火机来了……”老方嘶哑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球,如同熟透的果子脱离了枝头,猛地向外凸起,然后“噗”地两声轻响,竟从眼眶里滚落出来!黏糊糊、带着血丝的眼球,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李奥鹏摊开的、汗湿的手掌心里!那触感冰凉、滑腻、令人作呕!
与此同时,老方抓着他脚踝的手,皮肉瞬间消融,露出了森森白骨!脸上那块巨大的疤痕如同活物般蠕动、溃烂,翻卷出暗红色的腐肉和黄色的脓液!一股浓烈的尸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嗬……嗬……”李奥鹏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抽气声,他拼命想挣扎,想尖叫,但身体却软得像一滩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满了他的五脏六腑。
老方腐烂的、只剩下骨头的下颌一张一合,发出的不再是嘶哑的人声,而是如同无数砂轮在锈蚀铁管上摩擦,混合着地狱深处传来的呜咽:
“你……看到……我儿子了吗……”
“啊——!!!”
李奥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天刚蒙蒙亮。他颤抖着摊开双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汗渍。
“是梦……是梦……”他大口喘着粗气,抹去额头上冰凉的汗水,心有余悸地环顾着狭小的出租屋。阳光透过脏污的窗帘缝隙照进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浓重的寒意。“那老头……太邪门了!今天一定离他远远的!”
白天的工作变得格外煎熬。每一次拨号,对方恐惧或绝望的声音,都让他莫名地联想到老方那张脸。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用更凶狠的语气去威胁、去施压,仿佛这样才能驱散内心的不安。但那份不安,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当墙上的挂钟指针终于重叠在12点时,李奥鹏才疲惫地站起身。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他一人,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更添几分死寂。他习惯性地摸出烟点燃,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准备关掉自己电脑时,眼角余光瞥见邻座——陈明的工位上,电脑屏幕还亮着,正循环播放着一张温馨的屏保照片。
李奥鹏皱皱眉,出于同事间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者只是下意识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他走过去,打算帮忙关机。
鼠标轻点,屏保消失,露出了陈明忘记关闭的文档界面。但李奥鹏的目光,却被屏幕中央那张全家福牢牢吸住了。
照片上,年轻的陈明抱着一个小男孩,笑容灿烂。旁边站着他的妻子,温婉美丽。而紧挨着陈明妻子站着的那个笑容慈祥的老人……
李奥鹏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
是那个老人!那个脸上有疤、眼窝深陷的老方!他穿着整洁的衣服,在照片里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普通!
“一家人?”李奥鹏脑子里嗡的一声,“可陈明姓陈,这老头姓方啊……难道……是岳父?”他拼命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异变再生!
电脑屏幕猛地闪烁起来!如同信号被强烈干扰,无数扭曲的雪花点疯狂跳动、蔓延,瞬间吞噬了那张温馨的全家福!滋滋滋的刺耳噪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耳膜!
“嘶——!”
李奥鹏倒吸一口凉气,那雪花点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恶意,直接冲撞在他的视网膜上!白天厕所的遭遇、昨夜恐怖的噩梦、照片上老方的脸……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再顾不上什么关机,猛地转身,像被恶鬼追赶般冲向楼梯间。沉重的防火门被他狠狠撞开,发出哐当巨响,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两层、三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就在他冲到一楼与地下车库的拐角平台时,脚步猛地刹住!
昏暗的绿色应急灯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拐角的阴影里,仿佛已经等待了千年。
正是老方!
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望”向李奥鹏,嘴角又扯开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笑容。
“小伙子……还没走呢?”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已经很晚了……对了……”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身体发出轻微的、仿佛枯木摩擦的咔哒声。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李奥鹏,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执念:
“小伙子……你……看见……我儿子了吗?”
这句话!和梦里一模一样!
李奥鹏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没……没看见!”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转身,想从另一侧的出口冲出去!公司大门外就有保安亭!那里有光!有人!
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玻璃大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保安亭温暖的灯光就在前方十几米处!
就在他即将推开最后一道玻璃门冲出去的刹那——
一只冰冷、枯槁、带着无法抗拒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扣住了他的左肩!
巨大的力量将他硬生生钉在原地!
李奥鹏的呼吸彻底停滞!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
身后,老方那张疤痕遍布的脸近在咫尺!深陷的眼窝里,那两颗浑浊的眼球……不!它们正在剧烈地、不正常地鼓胀、颤动!如同两颗即将爆裂的、腐烂的果实!
“嗬……嗬……”李奥鹏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想大叫,却只能挤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挣脱,可那只干枯的手蕴含的力量超乎想象,像钢筋焊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老方脸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色疤痕,开始如同活物般蠕动、溶解!暗红的腐肉翻卷开来,露出底下更深的、如同烧焦木炭般的黑色组织,黄色的脓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李奥鹏的肩膀上,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冰冷刺痛!
“帮……我……”老方的下颌骨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张开,腐烂的气息喷在李奥鹏脸上,“找……找……我……儿……子……”
那张正在急速腐烂、眼珠即将爆出的恐怖面孔,猛地凑近,嘴角咧开一个极致扭曲的、充满非人怨毒的笑容!那笑容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刺耳!
“啊啊啊——!!!”李奥鹏终于突破了喉咙的封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怎么回事?!”一束强光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厉喝!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冲了过来,手电光警惕地在李奥鹏和他身后扫射。“先生!出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叫什么?”
光!活人的声音!
李奥鹏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保安的胳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他!他!老方!那个老头!就在我身后!他要抓我!他要我找他儿子!”他语无伦次,惊恐地指向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
保安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甚至比李奥鹏还要恐惧。“你……你说谁?老方?!”
“对!打更的老方!他就在……”李奥鹏猛地回头——身后只有被手电光照亮的、空荡荡的走廊,冰冷的瓷砖反射着惨白的光,哪里还有老方的影子?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他刚才就在这!抓住我了!”李奥鹏摸着自己冰冷刺痛的左肩,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枯爪的触感。
保安一把抓住李奥鹏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他连拖带拽地拉进了不远处的保安亭,“砰”地一声关上门,反锁!他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沉的悲哀。
“你……你真的看见‘他’了?”保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颤抖。
“他到底是谁?!”李奥鹏嘶吼着,恐惧和愤怒交织,“他不是打更的吗?!”
保安抹了把脸,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揭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无比痛苦的疮疤。
“唉……”他摇摇头,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他不是打更的……或者说,他不该是……”
保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他抬起头,看着惊魂未定的李奥鹏,眼神复杂。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保安的声音带着一种沉入回忆的疲惫,“以前催收成天的催一个挺老实的小伙子,姓方。人不错,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那债啊,利滚利,像座山一样压下来。这公司的催收像魑魅一样给人打着电话。”
李奥鹏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预感浮现。
“催收的电话……就像你打的那些,”保安看了李奥鹏一眼,那眼神让李奥鹏感到一阵刺痛,“没日没夜地打,打到公司,打到他家里。威胁、辱骂、P图……无所不用其极。电话录音被发给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领导……小伙子脸皮薄,实在扛不住了,工作也丢了,女朋友也分了……家里更是……”
保安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他老爹……就是老方,又急又气,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没出息,连累全家……那小伙子,彻底崩溃了。就在这栋楼的天台上……”
保安没有说下去,只是指了指天花板,眼神里充满了沉痛。
“跳了?”李奥鹏的声音干涩无比。
保安沉重地点点头:“当场就没了。”
狭小的保安亭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那……那老方呢?”李奥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保安的脸上露出了更深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儿子死了……老方觉得是自己把儿子逼上了绝路。他老伴早些年就病逝了,儿子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就在儿子头七那天晚上……在家里……用火……把自己……”保安指了指自己的脸,做了个燃烧的手势,没忍心说出最后几个字。
李奥鹏如遭雷击!厕所里那张布满烧伤疤痕、眼窝深陷的脸!那非人的力量!那执念的追问……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
“从那以后……”保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的颤音,“这栋楼里……特别是晚上……就总有人说……看到一个脸上有疤、眼睛很吓人的老头……在找人……在问……‘看见我儿子了吗’……”他打了个寒颤,“我们……我们都不敢提他的名字,就当没这个人……”
保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李奥鹏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些冰冷的催收话术、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绝望哭泣、那些被他视为工作一部分的恶毒威胁……此刻都化作了老方父子扭曲痛苦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带着灼烧灵魂的谴责。
他瘫坐在保安亭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单纯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他麻木的外壳——是罪恶感,是迟来的、冰冷的、足以将他吞噬的负罪感。他仿佛看到了电话线那头,无数个被逼到绝境的“方家父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奥鹏就回到了公司。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工位,而是径直走进了人事部。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我辞职。”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容置疑。没有解释,没有犹豫,递上了早已写好的辞职信。
人事经理错愕地看着他,试图挽留:“小李?干得好好的,业绩也不错,怎么……”
“立刻生效。”李奥鹏打断他,转身就走。他没有再看这个充斥着电话铃声和金钱欲望的地方一眼。
走出恒信公司冰冷的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李奥鹏没有回家,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公安局。”
在警察局明亮的接待大厅里,李奥鹏详细地、冷静地叙述了他知道的一切:公司的催收手段、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威胁和恐吓、他所了解的债务人的遭遇……以及,方家父子的悲剧。他交出了自己偷偷备份的部分通话录音和催收记录。
“我知道这不够,”他看着接待他的警官,声音低沉却有力,“但请你们查下去。这样的公司……不该存在。”
警察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凝重。他们记录了李奥鹏的证词和证据。
不久之后,恒信公司被警方立案调查。高利贷、暴力催收、侵犯公民个人信息……一桩桩罪行被揭露出来。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方家父子的悲剧作为血淋淋的案例,震动了整个城市。公司被查封,负责人被批捕,等待法律的审判。
李奥鹏没有再关注后续的审判结果。他离开了这个城市,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找到了一份远离金融和电话销售的工作,在一家物流仓库做理货员。工作很累,环境嘈杂,但至少,他不用再对着电话说出那些冰冷恶毒的话语。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夜晚。
他再也无法在黑暗中安然入睡。每当夜深人静,特别是当他在空旷的仓库加班到很晚时,总会莫名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阴影。
有时,他会恍惚听到一个极其细微、仿佛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嘶哑声音,若有若无,在空旷的仓库里盘旋回荡:
“你……看见……我儿子了吗……”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成了他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冰冷刻痕。提醒着他,那些他曾亲手拨出的电话,那些他曾无情碾碎的希望,最终化作了怎样无法消散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