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要求”与“需求”

想清楚了“人力资源”与“个性发展”的关系,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厘清当下基础教育界似乎矛盾丛生的乱象:国家借“教育发展规划”或《课程标准》等文件,一再强调要进行素质教育,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大部分学校恐怕无法将“提高应试成绩”从学校的重要工作中移除;不少学生一边抱怨着“应试教育”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边又赶场似的出入于一个又一个高考辅导班;有些家长想方设法,要将孩子送入升学率高的名校,有些家长则早早规划着,弃中国高考于不顾,奔国外“高考”而去……既然无论从社会对“人力资源”的需求角度看,还是从个体对“个性发展”的需求角度看,“素质教育”应该是社会与个人自然且必然的选择,为什么“应试教育”的雾霾就是驱之不净,甚至在有些地方还频频“爆表”呢?“素质教育”中,就没有“应试成绩”的容身之地么?

“什么样的系统软件工程师最好?”

前些年,有一位从事软件开发的同学,给我讲了他在工作中的感悟:在做软件开发时,客户往往会提出对软件应用的要求123,一般的系统工程师就会不走样地实现这些要求,客户用着觉得不满意,就会又叫工程师满足要求456,工程师再满足要求,客户还是不满,再提要求789……最后往往是工程师忙活半天,客户仍然不满意,最终将满足了他的所有要求的软件弃之不用。而优秀的系统工程师,知道客户不一定完全了解计算机软件能提供的服务、管理功能,往往只是根据工作中比较表层的需要,对服务商提出开发要求,所以工程师会从客户提出的各种“要求”中分析、推断出客户最终的“需求”,进一步跟客户讨论沟通,实现客户与服务商之间的充分了解,再根据客户的“需求”,开发、编制软件,这样提供的服务,往往不仅涵盖了客户的“要求”,而且能真正满足客户的深层“需求”,开发出的软件客户爱用,而服务商在业内的信誉也会不断得到有效提升。

这位同学的“要求”与“需求”说,对我启发很大。我们的教育,可以视作为学生、家庭、社会提供受教育的服务。“素质教育”将是能够满足社会、个人发展性需求的教育“基础软件”产品,遗憾的是,学生、家庭乃至社会这些“客户”,对“素质教育”这款产品未必熟悉,对自己的发展需求也不一定明晰,难免就会依据表面的、功利性的目标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高考成绩好啊,对考试有用的就学、没用的就别讲别学啊,等等等等。学校、老师们作为提供服务的“软件工程师”,抱怨“客户”对“素质教育”这款优质产品“不识货”是没用的,也不能被客户的“要求”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做连自己的“产品”都不熟悉、不会用的南郭先生。我们要像那些优秀的软件工程师那样,透过客户表面的“要求”,理解他们深层的“需求”,为他们量身定制既涵盖“要求”又满足“需求”的产品,并说服他们接受、使用。

“考上北大再来听您的课”

从网上看到,北大教授钱理群2004年、2005年曾先后在几所全国知名的示范高中开设《鲁迅作品选读》选修课,开始孩子们报名踊跃,听课投入,但渐渐来得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得二三十人。一位学生在给钱教授的信里说:“钱教授,我们不是不喜欢听您的课,而是因为您的课与高考无关,我们的时间又非常有限;我们宁愿在考上北大以后再毫无负担地来听您的课。”


钱理群不禁悲叹,他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来形容应试教育的坚固——“它反映了中学教育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应试已成为学校教育的全部目的和内容,而不仅教育者(校长、教师)以此作为评价标准,而且也成为学生、家长的自觉要求,应试教育的巨网笼罩着中国中学校园,一切不能为应试教育服务的教育根本无立足之地。而应试教育恰恰是反教育的。”(《钱理群:“告别教育”》,《南方周末》,记者:曾鸣 实习生:袁幼林,2012. 9. 13


我在我们学校听过钱理群教授讲鲁迅,非常精彩,对文中提到的那几所著名中学,也比较了解。坦率地说,钱教授“先热后冷”的遭遇,并不太出乎意料,但是,钱教授对这种现象的分析与评价,未免绝对了一点。

“应试”时考查的知识、方法、能力,乃至态度与价值观,并不天然地与“素质教育”中的教育内容相对立,我们许许多多的教育者(校长、教师等等),也非常希望并努力探索着能在提高学生们基本素质的同时,覆盖应试要求。那几所著名中学,将钱理群教授请进校园,正是这种愿望与探索的表现。我们的孩子们,也不是仅仅要求高考考一个好分数就行,他们也希望能在校园里与能满足他们较高层次发展需求的“人”与“事”相遇,钱教授在初开讲座时,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甚至是追捧,就是这种希望的证明。当然,钱教授选修课不尽如人意的结果,确实跟“应试教育”的污染有关,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有效降低“应试教育”这“笼罩”校园的雾霾对孩子们的“伤害”呢?我们不妨从“需求”与“要求”的角度,看看有什么改善的策略。

那些半途而退的孩子,开始能来听课,说明他们都有听一听北大名师的课,提升提升自己文学素养的需求,我们不能臆测这些孩子们一开始来听课的动机是认为钱教授会给他们讲讲怎么样通过研读鲁迅来提高高考成绩。但不能坚持下来,也许确实如那位致信钱教授的孩子所说,花时间在听讲座上,与花时间在“应试”上,他认为后者更能满足他考出好成绩,升入北大获自由的“要求”。

最堂堂正正但比较难实施的“驱霾”策略,应该是钱教授抑或该校的老师们,要做工作,让孩子们认识到,通过听钱教授的课,能提升自身的文学素养,进而促进语文成绩的提高。

另一个不那么“堂堂正正”的“驱霾”策略是破除孩子们在时间分配上的两难处境,让孩子不得不为提升自身的素质付出时间。比如,北京四中的高一高二年级,每周有两课时的选修课,全年级所有同学皆必须选择一门课来听。下表是我们学校某学期选修课的安排:

显然,这里有很多课与高考没有直接关系,但很受学生们欢迎。

从“看不懂”到“看不够”

我自己的一次经历,使我更加相信,将“要求”与“需求”相一致、相表里的那一面,以适当的方式揭示给孩子们看,可能会有利于他们自觉自愿地将提高素质的“需求”与满足应试的“要求”统一起来。

我们一个亲戚的孩子小Z,上初中的时候,好学上进,但有点偏理厌文,与“应试”要求无关的课外文学作品,几乎不碰。有一次,语文考试“考砸”了,他的家长连忙把我请到家中,说:“孩子很听你这个优秀教师的话,你快教教他怎么学语文吧!”

作为一个比较爱看闲书的数学老师,要去指导一个孩子“学语文”,我可没啥把握,但看着家长殷殷的目光,想着“数学”“语文”虽然差别甚巨,但“学习”必有相通之处,所以我就貌似成竹在胸地接过他“考砸了”的试卷,准备给他讲讲怎么学语文。

细看他的卷子发现,做得最不好的一道大题,是阅读理解迟子建的散文《最是沧桑起风情》,文章记述了作者在南美看探戈舞表演的经历,特别谈到,与年轻貌美的舞者相比,最能打动她的是一位70来岁的老人,“别人是被探戈操纵着而表演,只有他,驾驭着探戈,使这种舞蹈大放异彩!”“为什么他的表演就能让人身心激荡呢?思来想去,是阅历让他能出神入化地演绎风情啊。风情在他身上,是骨子里生就的,舞步不过是外化形式而已。而没有阅历的风情,如同没有发酵好的酒,会让人觉得寡淡无味的。看来,最是沧桑起风情啊。”

孩子直言:“看不懂!”

我问:“那你觉得这篇文章在说什么?”

答:“就是作者去看探戈表演,她觉得那些年轻人没有那个老头儿跳得好,但我看不懂她为什么觉得他跳得好。”

我不知道面对孩子这样的困惑,语文老师专业化的指导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恰好迟子建是一位我挺喜欢的作家,而孩子的回答,使我很直接地感受到了他与作家的“阅历”之间巨大的鸿沟,我就给他讲迟子建的个人经历,讲要做好阅读理解题,先要多读,多了解作家,才能懂他的文字。

客串了一把“语文老师”以后,也不知道教学效果如何,工作一忙,我慢慢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隔了一段时间,孩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高中,家长向我“报喜”,还说:你那回给他讲语文,他真听进去了,就去找各种他们老师推荐的课外书来读,读了还给我们讲,看不大懂的地方,还跟我们讨论,作文啊语文考试成绩啊,也就上去啦!

我对这个结果有点始料未及。仔细想来,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肯定是希望提高语文成绩的,但这个表面上是“提高应试成绩”的“要求”,也反映了他内心渴望提高文学素养的“需求”,他接受了我这个被他信赖的“老师”提出的能实现应试“要求”的办法,一旦真的认真去读书,去“了解”作家,那些优秀作家就有机会用他们优秀作品的魅力去吸引他投入,引领他步入文学胜境。所以,应试的“要求”不仅有可能转化为接受或者自我进行“素质教育”的动力,而且素质教育的成果也是可以覆盖“应试要求”的啊。